作者:孫桂芳
一
那天,我登上了山頂,就遇到了他和他。山頂?shù)娘L很大,風中還夾著雪,打在臉上很疼。他和他并肩站在風中,一高一矮,像寒冬里的兩棵樹,黑瘦黑瘦。他和他的身后是二層水泥建筑,像哨所,又像古代的烽火臺,孤零零地立在山頂之上。
“老遠就看見你了,穿著裙子上山,也不怕冷。”矮個子男人向我招呼道。
他們是護林員,身后的水泥建筑是瞭望塔,站在瞭望塔頂,用望遠鏡能觀測到他們看管的林區(qū)。
其實,我中午才到山下的小鎮(zhèn),身上的裙裝正適合山外這個季節(jié)的溫度,沒想到這里會這么冷,和山外差了將近一個節(jié)氣。
見我凍得瑟瑟發(fā)抖,矮個子護林員把我讓進了瞭望塔,高個子護林員拿起老式曖水瓶倒了杯熱水給我。接過熱水杯,四下里撩了一眼,這么高的山不可能有自來水。果然除了兩桶桶裝水,再沒看見其他的盛水器。來到窗前向外張望,山峰被各種樹圍著,林中除了雪沒看見有河,如果沒猜錯,這兩桶水是他們從山下背上來的。我回身把熱水杯放到了辦公桌上,沒喝。
“喝吧!這山上的雪還沒化,雪也能解渴。”矮個子護林員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指著瞭望塔外說。
我再次來到窗前遠眺,我所在的這座山在群山之中應該是最高的了。瞭望塔建在山峰的頂端,窗外群山仿佛從腳下綿延開去,一直挨到了天邊,天與山之間好像有一條藍色的大河奔騰。后來才知道,那條藍色的“大河”還是山脈。多少億年前,這里一定是一片海,那起起伏伏的峰巒就是奔騰不息的海浪,我想。
二
窗外傳來凄厲、悠遠、蒼涼的呼嘯聲,離窗戶最近的樹猛烈地搖晃起來,林間的空地被纖細的黑色枝條覆蓋了。
龍騰?虎嘯?獅吼?還是狼嚎?或是我所不知道的動物?
風,是風。我得到的竟是這樣的回答。原來無形的風也可以這么的狂野、這么的兇猛,它發(fā)出的嘯聲,如同一切生靈從生命深處發(fā)出的嘶吼,震天撼地。再這么刮下去,這些樹會不會被連根拔起?我擔心地回過頭去看看兩個護林員,倆人,高個子像白楊;矮的雖然矮,挺直的身板卻像勁松。
“春天山風大,樹枝子水分少,禁不住風就斷了。”矮個子護林員個頭矮,嗓門卻大。
“有些樹看著挺粗挺高,其實是空心,來個幾級風就被刮倒了。”高個子護林員說話聲也是嗡嗡的。倆人的嗓門都這么大,定是天天跟風對著喊,練出來的。
“生人可不能在這山上亂跑,真的很危險。”矮個子護林員強調(diào)道。
即使沒風,也可能會碰到突然倒下的朽木。還經(jīng)常有人走迷了路,夏天和秋天還好,林子里有各種野果充饑,趕上春冬兩季,幾天出不了山,可能就會被凍死餓死。而且禁獵之后,山里的野獸越來越多——狍子、雪兔、山雞、熊瞎子、野豬、飛龍、獐子、狐貍、鹿、獾子……
“有虎嗎?”我問,剛才的風聲多像虎嘯。
“有人說見過,但我們沒見過。”高個子護林員說。
“有狼嗎?”我再問。
“有。”矮個子護林員的口氣不容置疑。
聽到這么干脆地回答,我再向窗外張望,仿佛看到樹叢里閃著一雙雙放著綠光的眼睛。
“都在樹窠子里藏著呢。”高個子護林員說。
我不錯眼珠地盯著離我最近的林木,樹木還沒發(fā)芽長葉,但松樹、柏樹、樺樹,還有我不認識的樹,枝杈在空中交錯糾纏,遮天蔽日,看上去隱秘性極好,特別有利于動物的隱藏。突然一聲尖厲的鳥叫劃破了寂靜的山林,我著實被嚇了一跳,雖然我什么也沒看到,但就在那一剎,我還是感覺到了在這蒼勁的無邊的林木中,正有無數(shù)雙眼睛凝望著我,我似乎感覺到了從這無數(shù)雙眼睛里透出的騰騰殺氣。
“有獵槍嗎?”我再返身問。
“沒有。”
“不允許私人打獵。”
狼來了怎么辦?熊瞎子來了怎么辦?野豬來了怎么辦?老虎來了怎么辦?我的腦海里快速閃過豺狼虎豹的兇猛身影,不由自主打了個激靈。據(jù)說,熊瞎子看似笨拙,多少年的老樹都能被它連根拔起。還有野豬,拱起人來絕不留情面。還有狼,這冰天雪地的,食物鏈斷了,餓狼撲食,那兇殘的場面雖然沒親眼看見,但影視作品中還是見過的。
“山林有山林的規(guī)則,無論是人還是動物,在這里都要保持一份善意,要學會相互避讓,這樣彼此才安全。”矮個子護林員笑著說。
動物們會主動避讓?我想。
“人走人的路、獸走獸的道,真的在深山老林相遇了,只要人不下狠手,動物們還是會先避開的,除非食物鏈斷了。”
聽倆人的描述,我心里頓生一種說不出的肅穆之感,原來在這看似寂靜的山林里,竟是如此的險象環(huán)生。千萬年以來,蒼茫的山就是植物的天堂、動物的樂園和人類棲居的熱土。人在適合人生活的地方居住,植物在適合植物生長的地方生長,動物在適合動物生存的地方生活。萬物在和諧共處中互為滋養(yǎng)、相互效力,各從其類,各安天命。后來,地上的人類越來越多了,自然界的各種關(guān)系變得復雜起來……
如此險象環(huán)生的山林,卻又是這般的氣象萬千:冰雪中盛開著艷若朝霞的達子香,開滿鮮花的叢林野獸出沒……
三
我中午剛剛抵達這山下的小鎮(zhèn),已經(jīng)五月了,山外早已是柳綠鶯飛,這里卻是白雪皚皚。最令人驚奇的是皚皚白雪中,竟然盛開著玫紅色的花。聽當?shù)厝苏f,這玫紅色的花叫達子香,只有在冰雪尚未融化的五月盛開。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么不畏嚴寒的花,而且如火一般在雪中燃燒了整個山野。我被這壯麗的景色吸引著,就這么不知不覺沿著小鎮(zhèn)唯一的一條馬路到了山下,然后忘情地穿越在達子花叢中。看不見星星,也沒有月亮,夜空卻是紫紅色的,那是被城市的光亮染成的顏色,美而妖艷,還有種撲朔迷離的醉意。
街道上有梔子花香浮動。街邊香樟樹的枝葉在風中搖曳,颯颯作響。
偶爾從幽谷里傳來幾聲山雞的叫聲,惹得我駐足觀望,群山肅穆,山上的樹靜靜地立在那里,好似一個個滄桑的老人。林中,達子香野火似的漫漫起舞。置身在那野火似的花叢中,我分明感受到有一種思緒正在蔓延,有一種力量正在凝聚,有一種自由正在生長!
沒看見山雞的影子,但那幾聲叫足以使原本寂靜嫵媚的山谷變得更加靈動。
——那天多晴朗,那地廣闊而蒼茫,那是微風依戀的地方。那心多善良,那歌動聽而悠揚,那是牧人古老的歌謠……
我記不起曾經(jīng)在哪里聽過的歌,此時又在耳畔回響起來,幽暗的林梢似乎隨著我心中的旋律動起來,又起風了。
又起風了,松濤陣陣,像是一曲宏大的交響樂,在山谷中轟然奏響。
白雪、蒼松、玫紅色的達子香……
“這里真美!”我由衷地感慨道。
“這樣的景色,我看了31年。”矮個子護林員說。
我心里一震,不由重新細細打量起兩人來,剛剛只是覺得他們的膚色黑,離近了才看清楚,他們不只膚色黑,還像樹皮或是像山巖一樣粗糙、堅硬。兩頰上的皺紋很粗,在粗的皺紋之間又堆積著細密的小皺紋,這是長年被狂野的山風撫摸的痕跡。
“您在這山上31年了?”我忍不住好奇地問。
“算今年整整31年,明年就退休了。”矮個子護林員說。
“我也快20年了。”高個子護林員似乎不甘示弱。
“31年,這里一直都是安全無事故。”矮個子護林員表情凝重地說。
“是的,師傅在這里護林31年,從來沒發(fā)生過事故。”高個子護林員也重復道。
31年,也就是說,他從而立之年一直到花甲之年,就沒離開過這片山林。清晨、日暮、星空、蒼穹,太陽給山林鍍層金光,月亮把銀光傾瀉進山林,定是陶淵明“山氣日夕佳”的感受。
四
“人得有敬畏之心,有了敬畏之心,才能免卻種種災罹。”不知是誰,從哪里發(fā)出這樣悠長的嘆息。
敬畏天地,敬畏自然,敬畏任何生靈,只有心懷敬畏,才能做到31年安全無事故吧!看著眼前這兩個護林員,31年安全無事故,輕描淡寫,仿佛在說31天,或是31小時,可是或許連他最親的人都不曾曉得,這里包藏了多少的汗水、心血、酸楚、寂寞。即使把一個人的生命拉長到百年,31年已經(jīng)是占去了生命的三分之一,矮個子護林員把生命中的三分之一時間交付于這片沒有人煙的山林,那些沒有星光、月光的漆黑夜晚,那些太陽從山谷里一躍而起,在山林上空劃一條弧線,又落到山谷里去。最美的風景與最惡劣的天氣,都是他的日常。日子久了,他根據(jù)風聲和風中氣味,能判斷出哪里藏著較大的野獸,也能通過鳥的叫聲,分辨出哪片林中山花開得正盛,他還能從樹梢投射在林地上的影子,來判斷一天的時辰。他就這樣踩著自然的節(jié)奏,更換四季的衣物,看護四季的林木。
“啪嗒!”寂靜的林中傳來一聲清脆的響聲,他知道發(fā)出聲響的地方,準是松鼠把松果踩落到了地上。他不需要趕走這林中的小精靈,熟透的松果自然會撲向大地,去成為其他小動物的生命養(yǎng)料,這是順應自然的節(jié)律和秩序,也是維持這山林百花齊放、百鳥爭鳴、百獸興旺的根本。
護林——我忽然明白了護林員的職責,這不僅僅是一份職業(yè),更是作為人類的一份責任,是守護這亙古不變的山林的勃勃生機的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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