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底下,情最重
年節(jié)前后,紅白喜事最多。車夫武剩娃,幾乎天天領(lǐng)著那班藝人給湊熱鬧,以賺幾個零花錢。他能手擎兩把嗩吶,吹盡天下曲牌,肚子里的歌謠,則成千累萬,涉攬世情風(fēng)俗,國事民疾,男女情愛,無不散發(fā)著鄉(xiāng)村的五谷之香。
老早,姬楊就稱他為“偉大的民間藝術(shù)家”了。見妹妹無事,姬楊放下心來,想在家的日子閑著也是白閑著,不如跟車夫掙幾個錢去。別的不行,從小長在山里,山歌苦調(diào)他能吼一些,還會敲大鼓。于是在姬發(fā)成親這日的席桌上,姬楊趁便跟車夫說了。車夫滿口答應(yīng),道:“好孩子,別看你年紀(jì)小,行出的事來,我們一班人都敬。大忙幫不上,這點(diǎn)小事,哪有不幫的道理?唉,茶,也澀也苦,越濃越澀越苦。只是茶越苦澀,人喝了越有精神。人這一生,難免有苦澀的時候。會活人的人,跟喝茶一樣,越苦澀,越有精神。你看我,牙都苦光了,還活個有滋有味,精精神神的。我有什么指望?你年輕,還有指望,不怕眼前的苦處?!奔铧c(diǎn)頭道:“是這道理,我不怕?!?/span>
當(dāng)天下午,姬楊就跟著那班藝人走了。半路,車夫似為自己這吹鼓手的命運(yùn)心有所動,從藍(lán)印花褡褳里取出銅嗩吶,一曲吹罷,便運(yùn)足氣唱道:“嗚嗚,噓噓,苦焦!半茬麥,三合秋,手里沒捏抓才跑這一路。嗚嗚,噓噓,喝端老碗,唱是雷吼。這人一生,酒老碗里晃過,嗩吶聲中了結(jié)。千辛萬辣,辣不過這黃湯。千難萬苦,苦到頭難到頂,也是那一下場。嗚嗚,噓噓,苦焦!”
歌聲黃鐘大呂一般,擴(kuò)張、震顫,磅礴蒼勁,動地驚天,起時勢如雷霆萬鈞,止時則如山摧。姬楊震撼,連連贊嘆:“剩叔就是哨子硬!”想到自己為窮所苦的命運(yùn),少年同病相憐,深深同情起了這老爺子,拿指頭輕輕地為他理著那雞窩一般蓬亂的華發(fā)。
姬發(fā)終于娶到了山上最美的女子,今夜將銷魂,幸福寫了滿臉。武七嬤除替姬發(fā)感到幸福外,臉上還寫有問號:不知道姜家女子進(jìn)了姬家門,姬家將家庭和美,還是將成為一個充滿爭吵的家庭。
女子在娘家時,既尊貴,又處于隨從地位,萬事不做主,因此人緣多好,輕易看不出有什么毛??;一做人媳婦,就主一半家事了,有什么毛病,自無法遮飾,因此家庭和美不和美,全看女子如何了。
老太婆不好讓姜家女子一進(jìn)門就料理家務(wù),準(zhǔn)備到年三十才下山。姬老人卻一送走客人,就急著要坐手扶回林場去。春節(jié)前后,孩子們?yōu)榉疟夼?,身上多裝著火柴,有時干脆點(diǎn)荒坡玩兒,一不小心就會引起山林大火。到了這陣,護(hù)林員又多回家與親人團(tuán)聚去了,所以姬老人無論如何得守著,——年年他都在林場過年。大年初一,是本族下輩給上輩拜年的日子。姬發(fā)幫七嬤把給老人過年備的饅頭、肉、菜一 一搬上車,又把老人抱上去,笑道:“初一我們再來給老爹磕頭?!奔Ю先嗣Φ溃骸敖袢瞻杨^都磕了,初一不用再來。我滿山要轉(zhuǎn)哩,沒工夫陪你們?!逼邒哌f上拐棍子、煙袋子笑道:“瞧老爹,怕給壓歲錢,慌成什么了。老爹初一先欠著,他們給我拜年的時候,我替你掏腰包?!崩先说溃骸芭文闾嫖姨脱?,我本來就是個小氣鬼么。還有一怕,是怕那臭小子磕頭把膝蓋骨磕碎了,日后爬著走路。說好,免咧!”
夕陽西沉,姬家又熱鬧起來,是人來鬧洞房。先來的是一群娃崽囡兒,不過是討些喜糖油果子,嘁嘁喳喳一陣,就回鉆熱被窩去了。
然后娘兒們洗了鍋喂了豬,哄睡了孩子,相約來取樂。
新娘面朝墻站在炕角,再叫不回頭。娘兒們只得趣鬧了一陣姬發(fā),就散了。
七嬤這幾日勞累不堪。新房隔壁的屋子,也收拾了。她送走娘兒們,便上炕歇息,還叫上秀珍和她妹妹芳珍給自己做伴。
外面,一張厚厚的黑色紗幕,遮住了上天洞觀這個世界的眼睛。最后來鬧洞房的,是一幫后生。他們正處在火紅火紅的年紀(jì),難耐寂寞,好玩愛樂,而這深山野凹里,文化娛樂卻一紙空白。于是他們在這鬧洞房上,創(chuàng)造出了繁多的花樣來,比如按電鈴、蛇過套、扳槍機(jī)等等,難以詳說,幾乎是在惡作劇式取樂。新娘依然不茍言笑,立在炕角一動不動。他們便沒命折騰姬發(fā),一會兒用炕帚把子打脊背,一會兒又用錐子扎屁股。姬發(fā)故意慘聲大叫,不住向新娘道:“好人,疼疼我吧!”新娘無動于衷。
那邊七嬤聽著姬發(fā)的慘叫,睡不住了,過來道:“好閨女,你不疼那臭小子,我可把心疼爛咧??丛谖业睦夏樕?,你別叫他們打他了吧!”新娘是尊七嬤的,只得轉(zhuǎn)過身來。
后生們遞給姬發(fā)一條繩,讓玩蛇過套。姬發(fā)去拉新娘,她打了一下他的手,自己坐下。蛇過套就是把繩從新娘這條褲筒穿進(jìn)去,又從那條褲筒拉出來。七嬤啐道:“我把你們這些驢肏的,就不能唱唱歌什么的,玩這個!人家閨女臉薄的跟粉紙一樣,不是我這個潑皮,老臉皮厚,小心玩惱了?!背樯砘亓四沁呂堇铩?/span>
姬發(fā)把繩頭塞入新娘褲角,一個后生道:“把袖子抹起來,捉著蠅頭往里送,小心蛇鉆了窩?!毙履镆幌伦诱玖似饋?,又把臉朝著墻角。后生們又打姬發(fā),新娘絕不肯再配合。七嬤也不好過來再說,只躺在那邊炕上罵。一個后生道:“干脆,把發(fā)子脫光,跟她捆在一起,看她還害羞不害羞?!毙履锿蝗晦D(zhuǎn)過身來朝那后生怒吼:“滾!”
按講究,新郎新娘在喜日子里無論別人怎樣鬧,都不能動怒。后生們怔了。姬發(fā)覺在伙伴們面前,臉上老大下不去,好在他知道新娘是怎么進(jìn)這門的,只臉漲得通紅,沒有怎么樣。
那后生冷笑道:“沒想到,山上的頭一枝花,是玫瑰花,好看是好看,就太扎手。發(fā)子,我看你今晚咋采花兒。別說滾,請我也不進(jìn)這門了?!贝蛄藗€呼哨,眾后生全走了。姬發(fā)沒有攔住,向新娘道:“你到今天還牛呢,哼!”
出去關(guān)了大門,進(jìn)屋子時新娘已躺下了,用被子把身子裹得緊緊的。顯然,他給她的屈辱,還壓在她心頭,她是不甘就此屈服的。姬發(fā)氣得坐在椅子上,點(diǎn)著了根煙抽了起來。
墻上貼著大紅喜字,腳地是大紅板箱,炕上的大紅閃緞被子,則映得女子的臉猶如紅杏出墻。燈光柔和。姬發(fā)氣早消了,身心里有一種甜蜜的渴欲在蕩漾。煙沒抽完就按滅,關(guān)了屋門,上炕拉開自己的被子,脫衣躺下,柔聲說:“剛才你人前給我沒臉,我不怪你。算你報復(fù)我過去的不好,行嗎?從這陣開始,咱們沒有怨恨,只有恩愛了?!迸硬谎浴?/span>
姬發(fā)又道:“脫了睡吧!”女子仍不吭一聲。姬發(fā)猶豫了一會,便伸手去撫她肩頭。她打開他的手,悄聲說:“不許動我。動我,我就喊了!”
姬發(fā)也怕隔壁的人聽見了不好意思,特別是秀珍芳珍。況且山里有聽房的風(fēng)習(xí),誰知剛才那些后生里頭,有沒有人并沒出去,躲在什么地方,這陣正潛在窗下聽呢。他咽了口涎水,也悄聲說:“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等大姐他們走了,這家里只剩咱倆,你喊我也不怕。逼都逼到這家里了,我就不信逼不從你。大不了,從這家里抬出去一雙死人。”說完,啪地拉滅燈,背對著她睡了。
外面夜色濃厚,村寨隱形,林莽不顯,一片靜謐,然而新房里,靜謐卻徒有其表。姬發(fā)心里時灰暗郁悶,時焦躁焚灼,一夜沒有睡著,新娘也一夜無眠。天不亮,新娘就下炕做起了家務(wù),出進(jìn)踮著腳尖走路,和七嬤說話聲低低的,幽靈一般。姬發(fā)一直保持著早早起來跑步的習(xí)慣,這日第一次沒有去跑步,天大亮了還鉆在被窩。七嬤擰了擰他的耳朵道:“快起來!媳婦剛進(jìn)門,該讓人家覺著你是個勤快男子才是。”姬發(fā)道:“本來就是個懶蟲么。她要嫌,離婚得了?!?/span>
七嬤啐道:“剛剛成親,說什么話!”姬發(fā)用被子蒙住了頭。
已經(jīng)快吃早飯了,這日得送新娘“回門”,七嬤把姬發(fā)從被窩里揪了出來。校長的那輛舊自行車,送給了姬發(fā)。他草草洗了臉,便帶著新娘去姜家,一路無話。少年覺自己什么也沒得到,心空如海。空落里,他強(qiáng)烈地感到自己在這浮生人世,草芥不足以喻其微,泥土不足以喻其賤,不過是一個小可憐而已。
新娘一見母親,又拉住手流不完的眼淚。姬發(fā)心情更為敗壞。姜老爺子把他讓到炕上,說不完的親熱話。他則感情冰封,愛理不理的。一吃過早飯,他就鉆到二春炕上睡大覺去了。下午回到家里,又倒在了炕上。七嬤道:“咋沒精打采的,敢是病了?”姬發(fā)便道:“受涼了。我有藥,一會兒就喝,你忙去吧!”七嬤向新娘笑道:“他從小不是個好睡手,老半夜把被子蹬開。好閨女,你比他大,權(quán)當(dāng)他是個弟弟,晚上給他拉拉被子吧!”姬發(fā)冷笑道:“我有你這么個姐姐哩,要那么多姐姐干嗎?”
晚上,新娘和七嬤她們坐在那邊炕上,也不多言,別人問一句,她才說一句,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秀珍已感覺到他們夫妻感情不睦,心頭一喜。她不但不嫌姬發(fā)是個農(nóng)民,就是離了婚也不嫌。但是她被自己這念頭嚇一跳,怎么這么壞,人家剛結(jié)婚,就想著人家離婚的事!七嬤以為新娘是欲與郎君纏綿,又不好意思,故意來跟她們坐一坐,便只催她回新房去。新娘就是不走。夜已很深了。七嬤道:“我實在困得不行。你過去吧!你一走,我們好睡覺?!毙履餆o奈,只得下了炕,到了新房,她也不關(guān)門,只虛掩著,這無疑是給了姬發(fā)一個不好的信息。他恨得咬牙,等她上炕躺下,一轉(zhuǎn)身給了她個大脊背。然而一個陌生、神秘、美麗的女子就在身邊,他怎能安寧?他需要她,迫切需要她,突然一轉(zhuǎn)身去揭她的被子,不想新娘死死抓住不放。他又低聲哀求,新娘只是無動于衷。人已以死追求到身邊,卻可近不可及,他恨得瞪了她半晌,從牙縫里道:“我他媽的只求你這一回?!淳撇怀猿粤P酒’,等大姐她們走了,再看我的厲害?!?/span>
此后幾天,二人更形同冰炭。山里姑娘做了新娘,心里熱,人前卻跟新郎一句話也不說,因此七嬤倒沒看出什么異樣。年三十下午,她要下山了。新娘怕她一走,姬發(fā)跟自己硬來,流淚道:“大姐不走了。把姐夫接來,咱們一起過年?!逼邒咝Φ溃骸安桓?。你才是姬家正兒八經(jīng)的人,我活是武家的人,死是武家的鬼。我們呆在姬家,你姐夫不成個上門女婿了?”
沒有留住七嬤,新娘愁得坐臥不寧。傍晚,姬楊過來時,她正坐在炕沿上出神,一副愁苦可憐的樣子。姬楊問:“發(fā)子呢?”新娘忙取了盒煙遞給他,且回避著他的目光,絞著手指道:“一送走大姐,就地里轉(zhuǎn)去了。晚上叫你兩個妹妹還過來睡吧!”姬楊笑道:“不了。大年三十的,擠一擠,我們要團(tuán)團(tuán)圓圓過個年?!彼粦T抽煙,點(diǎn)煙的動作很笨拙,抽了一口,就嗆得直咳嗽。新娘心目中,姬發(fā)簡直是小流氓一個。他怎么和姬楊這種人成了好朋友,實在讓她想不通。沒想到姬楊似有看穿人心的本事,問:“嬸娘說說,我這個人怎么樣?”新娘低頭道:“我不大知,聽我二哥常夸你好?!奔畹溃骸啊镆灶惥?,人以群分’,我跟發(fā)子是好朋友,嬸娘可知,他肯定也不太壞。你們的事,我和姬槐知道,大約再沒旁的人知道了,我們是好朋友么。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才好,說不好嬸娘別生氣。發(fā)子有時把我也能氣死,可回頭想來,他又有許多叫我感動處。沒有十全十美的人,誰要十全十美,誰就不是人。嬸娘好好想想自己,難道樣樣都沒說的么?說實話,有些比嬸娘還強(qiáng)的女孩子,倒愛發(fā)子愛得要死要活哩。我看嬸娘既嫁了他,不如將錯就錯,錯里求對,好好愛他吧!說不定,日子一久,嬸娘還覺他是個打著燈籠難尋的好小伙子哩。我跟嬸娘,見面多,說話少,但嬸娘的為人,我是知道的,就包容包容他吧!”新娘只抹眼淚。姬楊道:“我找找他去,也好好跟他說說?!毙履锊]有送他出門,只站了起來。
在一座土丘頂上,姬楊看見姬發(fā)正坐在石頭上,似乎心事重重,嘆了一口氣,把頭低下,又突然抬起,望著遠(yuǎn)方,額發(fā)在微風(fēng)里向后飄揚(yáng)著。姬楊已到了他背后,他也不知道。姬楊便猛地在他肩上擊了一掌,他才一驚,回頭見是朋友,苦笑道:“這幾天我本來就有些精神錯亂,你可別把我嚇成瘋子了?!?/span>
往往,成年人總想和朋友保持一定的距離,不愿朋友太知道自己,但孩子總恨不得朋友鉆到自己心里,完完全全知自己。姬發(fā)還有些孩子氣,很想向朋友傾訴傾訴,便挪了挪屁股,讓姬楊坐下。姬楊望著他詭秘一笑,又拿手摳著臉兒羞他,問:“怎么樣?強(qiáng)奸未遂吧?”
姬發(fā)臉羞紅,如不停流光的紅油彩,起身就走,走了幾步又回頭冷笑道:“什么朋友?從今往后,咱們各走各的?!?/span>
姬楊忙拉他坐下,道:“我冷地里找了你半天,不就為跟你說說心里話么?那么一句話,你就生氣,五大三粗個人,雞腸小肚的,像個男子漢么?”姬發(fā)道:“你放開我。我不會想事,沒有大肚量,莽夫一個,不敢跟你這高才生一處坐。”
姬楊站起來吼:“我叫你嘴犟!你就是沒強(qiáng)奸人家女子,也強(qiáng)奸了人家的意志。凡有妹妹的,都該揍你!”一拳把姬發(fā)打倒在地。姬發(fā)撲起來,兩手拼命卡住姬楊脖子,姬楊也兩手死卡住他脖子。兩人都憋不過氣,姬發(fā)先松了手。姬楊抓住他的脖子一掄,掄倒在地,揮腳踢起來。姬發(fā)任他踢著,道:“對不起,我還手了。有三個人打我,我不應(yīng)該還手,姐姐、姐夫和你。你跟我,算得上是‘多年好友成兄弟’了?!?/span>
姬楊倒不忍心踢了,坐在石頭上喘粗氣。姬發(fā)也起來,坐在他旁邊,半晌道:“打小兒,我姐姐就打我,到這陣還打,打得沒次數(shù)了,我雖然不還手,可心里從不服氣,她打得沒道理?!?/span>
“她怎么沒道理?她沒文化,心里的道理沒法用語言表達(dá)出來而已?!?/span>
“‘君子動口不動手’,姐夫說打人是對人身權(quán)的侵犯,從不愿打人,不過他就是打我,我也服氣他。你打我,當(dāng)然有你的道理。原諒,我剛才不該還手!”
姬楊把頭扭向了一邊。姬發(fā)繼續(xù)道:“我不騙你,這幾天我怎么也沒把她怎么。那晚你一說‘強(qiáng)奸’兩個字,我心里就不是味。自己的老婆,還要強(qiáng)奸,那成什么事了?我寧做殺人犯也不做強(qiáng)奸犯,省落個一身臊氣死??墒?,我怎么才能叫她愛我呢?”姬楊道:“人去不中留,婚姻是雙方情愿的事,人家不愿意,就離婚吧!”姬發(fā)道:“你殺了我算了。不成,我不能就這么離婚。唉,我要有什么大本事就好了,可惜沒有。這輩子,別想叫她愛我了?!闭f著竟哭起來;淚水流入嘴里,咸咸的,到最后都有了苦味。姬楊笑道:“一個哭鼻子小崽兒,就急著娶媳婦,呸!世上有幾個轟轟烈烈的大本事男人呢?大家都平常,大多數(shù)男人都被女人愛著。比如你,我就知道有很出色的女孩在心里愛著你,我不告訴你她是誰?!奔Оl(fā)破涕為笑,道:“真的嗎?這么說,我這個沒出息的窩囊廢,還有人愛呢!不過我也不想知道她是誰,我只想叫我媳婦愛我?!?/span>
姬楊道:“叫她愛你不難,我有法子。”姬發(fā)忙搖著他的肩頭道:“什么法子?”姬楊笑道:“怎么謝我?”姬發(fā)道:“你要我怎么謝,我就怎么謝。”姬楊收住笑說:“我只要你幸福,別無所求。你既把我當(dāng)兄弟,我不知不為罪,知而不言便該殺,言而不盡也該死。聽我好好說!你這么干凈漂亮個少年,首先讓人眼里喜愛,剩下就是要讓人心里也喜愛了。‘事緩則圓’,讓人心里喜愛得時間。你和人家女子說第一句話,就是逼人家,怎么能讓人家心里喜愛呢?現(xiàn)在人家不把你當(dāng)惡棍,也覺你做人惡劣。你要讓人家覺賞心悅目,你就得好好做人,不求出色,只求人好。別急著要人家,你要耐不住,不妨跟她分住。反正你家里就你倆,外人眼里誰不把你們當(dāng)夫妻?千萬別再逼人家。無論是誰,忍耐都有個限度,一逼炸黃子,或是逼出人命來,就無法挽回了。感情是建立起來的,天天見面,說不定她對你慢慢就有感情了。剛才我跟她也說了一陣子話,她說要考驗?zāi)銉赡辍D氵€小,耐一耐,權(quán)當(dāng)遲結(jié)婚兩年吧!”
姬發(fā)道:“天哪,兩年!我連二十天都耐不住。不要這緩兵之計,另想個法子吧!”姬楊打了一下他說:“我可再沒法子了。你以她的幸福為幸福,才是真愛她。如果兩年以后她還不愛你,你必須跟人家離婚,讓人家去尋人家的幸福?!?/span>
姬發(fā)道:“又是離婚,我做不到!”姬楊站起來吼:“那你今晚就做強(qiáng)奸犯吧!不過你得知道,你只會招致人家一輩子恨你。你不給人家幸福,你也別想幸福!”說完就走。姬發(fā)忙跟了上去,笑道:“我試試看。你還說不難哩,難死我了!唉,一個院子,只有一男一女,我可就只想跟她睡一處。今晚你過來,陪我睡外屋吧!”姬楊這才笑了,把著他的肩頭,一面走一面說:“這才像人。今晚你跟人家把話說開,把關(guān)系處理順吧!我呆在你家里,有許多話不好說。你不避我,人家有我就不好意思了?!奔Оl(fā)嘆道:“唉,想不到平常活人,也這么難活!”姬楊哼了一聲道:“怪誰呢?當(dāng)初你自己不肯補(bǔ)習(xí)考大學(xué)么。這就是辯證法,越想容易,越不得容易!”
回到家里,天已黑盡,廚房的燈還亮著。姬發(fā)只當(dāng)新娘在廚房里,進(jìn)去卻并不見人,只見灶膛尚冒著煙。他揭開鍋一看,鍋里熱著兩碗餃子,心里一熱乎,暗道:“原來她不是對我沒感情呀。”便取了兩雙筷子,端著餃子進(jìn)入新房,新娘已和衣躺下了。姬發(fā)笑道:“大過年的,睡那么早干嗎?起來!咱倆吃些飯,好看電視?!毙履镆宦暡徽Z。姬發(fā)道:“你還跟我仇人樣,我也不敢吃你做的飯了,怕放著毒?!卑淹肟攴旁诎逑渖w上,點(diǎn)著一支煙抽著,又想著話兒跟新娘說。
新娘聞若未聞。姬發(fā)沒趣,便打開電視看聯(lián)歡晚會,又怕影響新娘睡覺,關(guān)了要去別人家玩,卻懶去。關(guān)了門,脫衣上炕睡下。睡又睡不著,便用胳膊半撐著身子面朝新娘笑道:“咱倆今晚好好說說話,行嗎?”
新娘想著他今晚要跟自己強(qiáng)來了。誰能忍受別人強(qiáng)迫自己?她卻得忍受,忍受一輩子。屈辱、痛苦里,她恨死了他,一扭身面朝墻躺著。姬發(fā)并無強(qiáng)要她的意思,反倒神情輕松,故意笑道:“嫁也嫁給小流氓了,怕是白怕,轉(zhuǎn)過臉來吧!”伸手去扳她的臉,不想胳臂被她狠狠咬住了。姬發(fā)疼得慘叫一聲,抽下胳臂一看,深深的牙印里,血直往外浸。他瘋了,瞪著她吼:“狗!我叫你咬人。母狗,今晚非叫你知道,到底是你野,還是我野!”撲向新娘。新娘則殊死抗拒。她從小參加勞動,體力驚人。兩人大戰(zhàn)了一個多小時,才告罷。姬發(fā)滿身汗淋淋的,到處都是被新娘撕抓出的血道子。不過他畢竟是身強(qiáng)力壯的男人,最后把新娘手腳用衣服捆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一動不能動。新娘身上,卻一點(diǎn)傷也沒有,只衣服被剝得剩下了短褲和小衫。姬發(fā)冷笑道:“再兇么。怎么不兇了?”火辣的眼光一掃她那鰻魚一般溜滑潔白的雙腿,被小衫繃得緊緊的細(xì)腰肢和胸脯那兩座渾圓的軟峰,凝脂一般的臉龐,只覺目不暇接,氣喘得越緊了。新娘兇狠地瞪著他。他避開新娘的眼光,拉過被子給她蓋上,自己也蓋上被子,點(diǎn)著一根煙,瞇著眼睛抽了起來,以平息那洪水般的生命沖動。
新娘眼睛無神地望著屋頂棚。所有抗拒,都是為發(fā)泄她心頭對他的恨。自從決定嫁他,她就屈從了。她沒有指望逃過這一關(guān)。為著母親在這人世有女兒,她早已準(zhǔn)備好了行尸走肉一般,屈辱地活下去。姬發(fā)扔掉煙,從被窩里亮出健美硬朗的身軀,指頭勾著褲頭,要脫的樣子,道:“臭娘們,這下你不從也得從了?!毙履镄睦淙绫]上眼睛,長串長串的眼淚流了出來。
姬發(fā)忙鉆回被窩,要伸手給她拭淚,又不敢,笑道:“我嚇你玩哩。不哭了,自己的老婆,咋能強(qiáng)奸?剛才我本來要跟你商量商量咱們?nèi)蘸笳ο嗵?,你一咬我,把我給咬急了。我不是太壞,你別那么太恨我。我給你一年時間。這一年里,我住那邊屋里,咱倆只在外人面前像夫妻就行了。一年后,你要還討厭、恨我,咱們好說好散,離婚吧。不過,我娶了你,就舍不得你走。要是這一年里你覺我還稍微過得去,就跟我做真夫妻吧!”說完穿上衣服,給新娘松了綁,夾著自己的被子下炕,卻在門口站住了,道:“我都走不動了。把門關(guān)了吧!我這人自我控制能力差,別叫我又過來纏你?!甭鋈チ?。
新娘不敢相信是真的。好半晌,才相信了,無聲而哭起來。真是柳暗花明,她的來日又有指望了。雖說一年后的離婚,必然給她的聲譽(yù)造成不好的影響,但只要不像娘一樣,一輩子守著個不愛的男人,她就覺得大于失。一個從小飽受艱難的女子,她本來就沒敢指望這一輩子平平順順,繞一個彎子就繞一個彎子吧。
她穿衣下炕關(guān)門時,想起那邊的炕今晚沒有燒,便到院里抱上柴,為姬發(fā)燒上炕。那屋里燈還亮著,門也大開。她又從新房抱了一床被子進(jìn)了那屋,給姬發(fā)加蓋上,始終低著頭,不敢看他。輕輕的一聲泣,讓新娘不由把眼光移向了他。他頭枕胳臂仰躺著,淚流一臉,神情是那樣純真,淚珠是那樣純潔晶瑩。新娘都有些疼他了,笑道:“忘了給你拿枕頭?!彼娦履镄α?,也笑了,道:“你莫不是有點(diǎn)兒喜歡我了吧?”新娘扭頭出去,一會兒又進(jìn)來,把枕頭放在他頭邊道:“一年后咱倆好說好散。你自己說的,可別忘了!”姬發(fā)道:“我剛剛才說了,你先忘了。我再說一遍,你可聽清楚,一年后,你要還恨我,咱們好說好散?!毙履镄Φ溃骸昂谜f好散,我還恨你什么?我倒感恩你。你甭抱指望了。我心里想嫁的男人,要比我年紀(jì)大些,老實巴交的,笨笨的,丑丑的。你這么好看,又淘氣聰明,不是我心里想嫁的男人。把你當(dāng)個弟弟倒好,我又沒弟弟?!奔Оl(fā)嘆道:“我又不是沒姐姐!我的姐姐待我如生母,誰做姐姐,在我心里也比不過她。我不稀罕別的姐姐了。男人又漂亮,又年輕,不更好么?誰不愛美?你一年后要是離開我,找個傻不唧唧的笨丑老漢,日子久了,就會想起我的。那時后悔,可就晚了。還是珍惜現(xiàn)在,珍惜已有的吧!”
新娘默然了一會道:“我不會后悔的?!奔Оl(fā)笑道:“還沒到知道后悔的時候。好了,你睡去吧!”新娘道:“一年后放我走,你可要說到做到!”姬發(fā)又成了玩世不恭的神情,平板著臉道:“這我可說不好。我生來任性,喜怒無常,說話隨便,管不住自己?!毙履餆o法不對他保持著警惕,也沉了臉,向外走去。姬發(fā)忙道:“放心。我開玩笑哩。一定說到做到?!毙履镞@才回頭一笑道:“我弄了你一身傷。怕咬的那個口子最要緊,叫我看看。”姬發(fā)從被窩里拿出胳臂來,笑道:“你真毒!”新娘舉著他的胳臂看了半晌問:“家里有藥么?”姬發(fā)道:“要知道你今晚咬我,就預(yù)備下了。我又不會算卦,沒備著。不要緊。男子漢大丈夫,這點(diǎn)傷算什么?”
新娘掏出帕子來,給他仔細(xì)包扎住,道:“我睡去了?!奔Оl(fā)夾了夾眼說:“我這家是陰宅,一到夜深就鬧鬼,你一個睡著,準(zhǔn)會害怕的。”新娘扭頭就走。姬發(fā)又道:“記著,把門關(guān)了。要不,半夜我真會過來纏你的?!毙履锘仡^啐道:“纏,我再咬你一口?!奔Оl(fā)笑道:“咬十口都行,只要是愛得咬,不是讓我強(qiáng)奸。”新娘吼:“再說難聽的,我永不理你了?!奔Оl(fā)忙舉著兩手道:“不敢了。再胡說,你就照嘴打?!毙履镄Φ溃骸拔覒写蛄??!崩死櫫说拇矄?,便出了門,又把門拉嚴(yán)實,才進(jìn)了自己屋里。
姬發(fā)仔細(xì)聽她關(guān)不關(guān)屋門。要不關(guān),就說明她已愛上了自己,嘴上沒說心里話,其實是在等自己又過去呢。女人總是這樣,口口聲聲說恨,實實際際是愛,陽違陰奉。那邊門閂動聲響了起來,新娘把門關(guān)了。他嘆了口氣,心里罵著自己太天真,凈想立竿見影的好事,拉滅燈睡了。因為暫時不抱指望,他這一夜睡得很塌實。
第二日早起,姬發(fā)又像平常一樣,只穿著襯衣,去馬路上跑了一會兒步,回來又在院里舉著啞鈴。正在后院喂豬的新娘,看著他那朝氣勃勃的樣子,心里道:“只要乖乖的,咱倒樂有這么清清朗朗的一個大弟弟!”
天藍(lán)得透徹,藍(lán)得飽滿。有幾朵白云,蓬蓬松松的,掛在半天。女子的心頭,終于輕松、開朗了。
吃過早飯,姬發(fā)騎著自行車,帶著新娘去林場朝山拜圣。酒什么的,那天已給老人帶去了,新娘只懷里抱著一床緞被。陪嫁的被子那么多,放著也是白放著,她便挑了一床最厚的給老人蓋。老人見了他們,嘴上說:“老遠(yuǎn)的路,跑這個腿做什么?”心里卻特別高興。姬發(fā)道:“撅著屁股給你磕頭來咧!”卻不真磕頭。新娘倒真給老人磕了一個頭。老人笑道:“你不是小孩子,給你幾十塊錢不稀罕,給你個元寶我沒有。這個頭,白磕了?!痹挍]說上三句,老人就賣派起了自己從前的過五關(guān)斬六將。新娘坐在他身旁,恭敬地聽著。姬發(fā)不耐煩,出去和貓蛋滿場部大院讓狗追著玩。
新娘打掃了老人屋子,精心做上午飯。爺孫仨圍坐著吃過飯,姬老人又嘮嘮叨叨起了姬家的從前過去老早先。新娘一面給老人補(bǔ)衣,一面含笑應(yīng)和著老人。姬發(fā)把頭扭著看窗外。
回到家里時,天已快黑了,新娘忙著喂那些張口要吃的家伙。姬發(fā)道:“我來吧!有個事,想請你幫忙。年一過,楊子、姬槐就各忙各的去了,今晚我想跟他們坐坐。你能幫我做幾個菜嗎?”新娘笑道:“做菜就是了,別說幫忙的話!”
姬發(fā)道:“你又不跟我做真夫妻,我咋能不說兩家話?”新娘沉了臉。姬發(fā)忙賠笑道:“混賬,我又亂說話了。就這一回,日后亂說掌嘴!”新娘又笑了。姬發(fā)嘆:“唉,近不得遠(yuǎn)不得,我他媽的左右難做人哇!”新娘扭頭進(jìn)廚房去洗菜。
等菜做好,姬發(fā)便請來那兩位。新娘用方盤把菜端到炕上,又提來酒。姬楊輩分最小,姬發(fā)卻讓他坐在上首,自己和姬槐對坐,又讓新娘坐在炕沿上,每人面前一個粗瓷茶杯。姬發(fā)一 一傾上酒,舉起來,先向新娘道:“外人面前,咱倆是夫妻,他倆面前就不作這個假了。我稱你一聲姐姐吧!姐姐海量,這個混蛋弟弟對不住你的地方,請多包涵!”
姬槐愣了。姬楊笑向他說了緣故。他也舉起杯,向新娘道:“這么說來,他是個可憐蟲了。大姐就可憐可憐他,過去概不計較了?!毙履锔袆?,忙站起道:“我不會喝酒?!奔畹溃骸熬秃纫槐!毙履镄Φ溃骸斑@一杯我喝。你們作保,不許他日后背信?!奔钚Φ溃骸八?/span>!有我呢。”
新娘舉杯嘬了一口,辣得直皺眉。姬發(fā)道:“有楊子給你撐腰,我不敢再逼你,不想喝就算了?!毙履锿蝗灰伙嫸M。姬發(fā)喝了聲“痛快”,也一飲而盡。然后給兩個杯子又傾上酒,舉起杯子,向姬楊笑道:“在我心目中,你不是侄子,跟秀珍他們一樣,是親愛的大哥。感激大哥對我的關(guān)心!”姬楊道:“同喝,同喝!”三人飲盡。新娘道:“我也感念楊子,再喝一杯?!迸e杯飲盡。又提著酒瓶給三人杯子滿上酒。
姬發(fā)舉起杯子來,笑道:“山里孩子,五六歲就打柴割草,長到成人,也沒穿過什么好衣服。壞事也是好事,一個個就能吃苦。楊子不說了,特殊情況。我相信,姬槐一定能考上大學(xué)。遠(yuǎn)方的姬軍,也能考上軍校?!毕蚣Щ?,“祝你們成功!”姬槐道:“謝謝!”三個又飲盡,然后隨便吃菜、喝酒。姬發(fā)抿了抿嘴唇嘆:“過去我在你們眼里是洋娃娃,‘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日后你們眼里,我就成一個大土包子了!”姬槐道:“別悲觀,山里也有作為么?!奔Оl(fā)道:“能有什么作為?我就這樣了。娶個媳婦,也看不起我,唉!”
姬楊道:“各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咱們今晚不說那些,說些高興的?!币粫r誰也想不到高興的話,便只悶喝酒。半晌,姬發(fā)笑道:“悶酒無趣,我唱一首歌吧!”姬槐忙道:“你夢里娶媳婦,落了場空歡喜,這陣心里正苦,別唱苦調(diào),小心唱哭了。”姬發(fā)道:“苦調(diào)我不大來得,當(dāng)然是流行歌?!庇谑禽p柔、感傷地唱道:
我想駕一葉扁舟,
在藍(lán)色的天底下,
藍(lán)色的海面上,
自在漂游,
又怕被風(fēng)浪卷走。
拍一拍土,
我想去遠(yuǎn)方走一走,
又怕心愛的女子,
被人占有。
太多的來日好夢,
又太怕失去現(xiàn)在,
到頭來,只落個原地踏步。
夜深,三人醉了。姬發(fā)和姬楊攙扶著去上廁所。一會兒,姬發(fā)笑喊:“倒了倒了?!眱扇吮阆耧L(fēng)吹彎了的樹一樣,往姬楊那邊倒去。姬楊拼命撐著,姬發(fā)則拼命拉著,于是挺了起來。一會兒,姬楊又笑喊:“倒了倒了。”兩人又是一番折騰。搖搖晃晃,嘻嘻哈哈,糊里糊涂,好不有趣。
姬楊和姬槐就留宿在這兒。姬楊醉了也不胡來,拉過被子蓋在身上,呼呼大睡。姬發(fā)則大罵武七嬤,說她沒有叫他參軍,誤了他一輩子:“豬,母豬,沒腦子的母豬!”新娘厲喝:“住嘴!誰你也敢罵。她比你娘還親。再罵,我就照嘴打了。”姬發(fā)道:“好,好,你厲害,我怕你。”新娘道:“閉著眼睛睡覺,不許說話?!奔Оl(fā)道:“你答應(yīng)我,一年后不走,我就睡?!毙履镆娝砹?,自己怎么樣他醒來也記不得,便點(diǎn)了點(diǎn)頭。姬發(fā)真閉眼睡了。姬槐趴在姬發(fā)身上,吐了一衣服。新娘給姬發(fā)擦凈衣服,把姬槐拖順,蓋好被子,才回房去睡。
初二,姬發(fā)脫了那滿是酒污的將軍呢制服,換上牛仔裝,又戴上墨鏡,要去姜家拜年。新娘則把紅頭巾在兩鬢角一折,于是額頭平貼,而轉(zhuǎn)過身的時候,腦后卻很明顯地凸出發(fā)髻那又圓又大的輪廓來,道:“不戴眼鏡了,戴上像個二流子?!奔Оl(fā)笑道:“我是嫌風(fēng)吹得眼睛疼,你說不戴就不戴了。”摘了墨鏡,騎車帶著新娘到姜家。姜家人見女子有說有笑的,既詫異,又歡喜。二春對姬發(fā)的態(tài)度,也由冷淡變親熱了。
初三,二人和姬楊兄妹去給校長夫婦拜年。路上,姬發(fā)不斷向新娘說著調(diào)皮話兒,新娘似怒非怒,似嗔不嗔,儼然一對恩愛夫妻。秀珍看著,心里刺疼,又空落落的。幾天前認(rèn)為這對夫妻感情不諧,恐怕是她的錯覺。連她都那么傾慕姬發(fā),這個女子怎能對他無動于衷呢?她真想逃離他倆。姬楊當(dāng)然知道妹妹的心,笑喝道:“關(guān)起家門,你倆再打情罵俏吧,少在人前現(xiàn)眼!”
在校長家吃過早飯,大家坐在客廳說話時,那姬發(fā)只會向新娘獻(xiàn)好兒。姬楊怕妹妹不受用,便約姬發(fā)去打乒乓球。姬發(fā)也讓新娘去看熱鬧,道:“我是固塬鎮(zhèn)中八三屆最棒的運(yùn)動員,你也感受感受我的魅力吧!”
三人去后,七嬤因惦記東海老大未婚,和秀珍說了一會兒別的,便話題一轉(zhuǎn)道:“東海跟你一樣,是你姑夫最中意的學(xué)生。你要看他不錯,我就給你倆撮合撮合。他年齡大是大了你些,你姑夫也大我四歲哩,男人么。他跟你知根知底,也知道沒錢上學(xué)的難處,娶了你,準(zhǔn)會幫你兄弟妹子的?!毙iL忙道:“別聽你大姑胡說八道,你才多大,別的事不要放在心上,一心一意念書?!逼邒叩溃骸拔以趺春f八道了?她就年紀(jì)小,先跟東海放定,東海不會看著她家里有難不幫的。楊子肩上不輕些?”校長笑道:“你是不是舍不得掏錢幫她家了?可是我的錢,我說了算?!逼邒哌溃骸拔以趺瓷岵坏昧?/span>?你幫了那么多學(xué)生,我哪一個說過一句不字?她是我娘家門里的侄女,我難道不如你疼她?只是咱們救急救不了窮,她的弟妹們一個個都要上大學(xué),楊子又招我疼,我最不忍叫孩子鉆煤洞子。鉆幾年就算了,難道叫他鉆幾十年不成?”校長道:“秀珍跟東海沒有感情,難道就為東海幫她家,讓秀珍嫁他么?”七嬤低頭道:“話是你那么一說,只是我也說的是實話。”校長嘆道:“太實話了!”
這些大實話,令秀珍心里很不好受。見校長怪七嬤,她忙笑道:“大姑也是好心。我要能幫哥哥減輕些負(fù)擔(dān),我心里也是高興的。只是我不想嫁固塬的男人。不瞞你們,我心里愛過一個固塬的,這陣人家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我不想一輩子老見到他,嫁就嫁遠(yuǎn)些。”校長想跟她年紀(jì)差不多的,只有姬發(fā)成了親,一個女大學(xué)生,難道愛上了那小子?他簡直不可思議,又很感動,自己也是個不在乎地位差別的人。七嬤卻想不到這么多,依然嘮叨說又不常在固塬,不必怕那些。校長道:“這事你就免談。東海是本鄉(xiāng)人,秀珍不好說看不上他,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就夠了。孩子,你只管一心一意念書吧!不光你,就是你的弟妹,老師有力量幫,也是義不容辭的?!毙阏湔玖似饋?,流淚道:“我給兩位老師磕個頭吧!我再沒有法子感激你們了?!闭f著跪地,把額頭在兩位老人腳前,重重叩地。兩人忙拉起她,也流下了淚。
初五,姬楊就去武宜了。妹妹秀珍那么懂事,讓他大為放心。朋友姬發(fā)在他的努力下,和那女子關(guān)系處理得很好,也讓他不再操心。他走時,心情很輕松。秀珍背著哥哥那個洗得發(fā)白的軍用挎包,送了老遠(yuǎn)。姬楊再三勸阻,她才停步。姬楊笑道:“不要想別的,安心念書?!毙阏浜瑴I點(diǎn)了點(diǎn)頭。姬楊接過挎包,拍了拍妹妹漂亮的臉蛋,便邁著矯健的步子走了。
秀珍凝望著親愛的哥哥那高大的背影,久久不動,不由心想:要是有專門給貧困學(xué)生的貸款就好了。以他們兄妹的聰明才智,學(xué)成之后,是不難還貸款的??涩F(xiàn)在要貸款,就得用財產(chǎn)什么的來擔(dān)保。他們家要有擔(dān)保的財產(chǎn),又要貸款作什么?唉,錢總是往有錢人的手里跑,越窮越?jīng)]錢。她那天資聰穎的哥哥,生生讓沒錢害了。
春節(jié)過后,陽氣漸升。姬家門前屋后的柿樹、楊樹還沒有生氣,然而凍土已經(jīng)松動了,散發(fā)出地底那孕育生機(jī)的潮氣。坡上的枯艾蒿、狼尾巴草,則在春風(fēng)里騷動不安,發(fā)出索索聲響。萬物蠢蠢欲動,姬發(fā)也只覺精力過剩。給親戚拜罷年,他便套上牛車,往地里拉糞。新娘頭巾高扎在發(fā)髻上跟車。不知情的人,無不夸姬發(fā)娶了一個好媳婦。
看來,姬發(fā)的確能夠超越自身。沖動如火苗只欲從柴垛里躥出,他一天也不愿忍受這形式上的夫妻關(guān)系,可他不知是怎么偃息沖動,恢復(fù)平靜的,一天天忍受下去了。忍受著這隱秘?zé)o形,靈與肉被割裂的痛苦,他臉上時不時就出現(xiàn)嚴(yán)峻的神情。
姬發(fā)碰都不敢碰新娘,卻成天守著她,幾乎連門也不串。偶爾遇見別的女子,他也目不斜視。
有女子里里外外操持,姬家的日子似乎很安定、舒適、和諧。姬發(fā)的人,也由高而略瘦變得壯了。
流年似水,歲月如梭,轉(zhuǎn)眼就到1985年的夏收了?!疤锢锝瘘S,繡女下床”,莊戶人處于總動員狀態(tài)。
山里男女,不到六十歲,在田間都算壯勞力。五十來歲的武七嬤,自然不例外。姬發(fā)沒回中山的時候,一到這陣,她也要回后山去給侄子們幫忙,如今更閑不住。連多年不管家事的姬老人,今年也回來收麥。
開鐮那日,天空炸晴。
老人去割近處的小塊刀把子地。他一腳高一腳低走在路上,不住提著褲子,看見幾個娃崽過來,忍不住哼哼:“娃崽,乖乖,聽老爹尋根。咱的開山鼻祖,喚盤古,一把板斧三萬斤,辟地破天……娃崽,乖乖,尋著根再問底。咱的底,盤古不知,老爹不知,問你自個去!你也不知,問你的娃崽去!”不想娃崽中有一個淘氣的,偏大聲問:“老爹,咱的娃崽在哪?”老人聲噎。
七嬤和兩個年輕人去割大田。姬發(fā)牽出牛,套好車。七嬤把家具、干糧、水壇放上車,自己也就坐到了車廂里。姬發(fā)則舉身躍上車轅板,從鞭插抽出鞭子,朝家里喊:“懶娘兒,出嫁咋的?扭捏打扮有個停當(dāng)么?”女子應(yīng)著“來咧來咧”,緊步出門。雞鴨豬狗羊她都一個個侍侯吃得飽飽的,就她顧不得吃,一上車,便摸出一塊河灘撿的鵝卵石烤的薄椒餅啃將起來。
怕麥茬掛破好衣服,大家都衣著襤褸。女子是肩頭、下擺打補(bǔ)丁的紅條絨琵琶衫,破膝頭毛藍(lán)褲。豐滿、健康的身軀,把衣服繃得緊緊的,透著青春的迷人魅力。雙頰微豐、紅潤,目中秋水盈盈。發(fā)髻頂個繡花帕子,忽閃不已。打眼一看,就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西北大嫂,極讓人感覺親切。
“女人美在頭上,男人美在腳上”,姬發(fā)腳上是一雙大號球鞋。襤褸的衣服,在他似乎是刻意的追求。那肩上的破口子,似乎是一個精致的小裝飾??谧由系牟计S車顛搖搖顫顫,健美、柔潤的皮膚裸露了巴掌大那么一塊。那是比黃金、碧玉還美好的顏色。只有心理變態(tài),嗜財如命者,眼里黃金碧玉的顏色才比人健康的膚色美好。正常的人,最拍案叫絕的,是人自身的美,愛人也勝過其他一切。再者,一個神態(tài)大方自然的人,無論什么衣服,一上他身,就顯得大方自然。而無論多好的衣服,穿在一個神態(tài)委瑣的人身上,就似乎走型了,質(zhì)料也似乎低劣了。三則,場合也要緊。在這場合,對姬發(fā),這是美。換個場合,換個人,就成為東施效顰了。
空氣里彌漫著熟透了的莊稼的芬芳和清晨濕土的冽香。
見了人,大家親熱地寒暄著:
“八叔,熟了幾畝?”
“就南凹那二畝?!?/span>
“今年好收成?!?/span>
“好收成!”
寒暄聲若唱秦腔一樣,尾音拖得悠長。漢子聲調(diào)渾厚、蒼勁,娘兒到底是娘兒,鶯歌燕語似的,人聽了柔情似水。
女子啃完兩塊餅子,又舉著壇子喝起來。車顛得水濺了一身,她笑罵:“急得死去?嗆死人咧!”姬發(fā)鞭鞘舞得歡快說:“反正死了人莊稼還要收?!闭f完朝天打了一通響呼哨。
喝罷,女子嬌憨地抱著七嬤的一只胳臂,半躺在她懷里。老太婆疼愛地彈落女子頭發(fā)上的一個花媳婦蟲,在她身上摩挲不已。
到了狼窩子溝畔家里的大塊承包田邊,姬發(fā)跳下車,接下七嬤來,卻不好接女子。女子把著車護(hù)欄溜了下來。七嬤迫不及待提鐮進(jìn)地,一馬當(dāng)先。姬發(fā)緊了緊鞣皮褲帶,朝手心唾了一口,緊跟其后。女子的氣力遠(yuǎn)遠(yuǎn)不可與姬發(fā)相提并論,又正來月例,卻幾乎與他在齊頭并進(jìn)。即便是金枝玉葉,玉膚雪腸,嬌嫩的羊脂奶油捏就的人兒,在這滿是石頭的山里,就得心一橫,把自家的身子骨當(dāng)成沒血不疼的石頭。塵土落滿了女子的烏油頭發(fā),汗珠落地有聲,衣服濕貼,偶然站起,人像龍蝦。七嬤不時勸女子歇一歇,她卻怎么也不聽。
日已西斜,三人前后肚皮幾乎要貼住了。虛脫式的極度勞累,使他們看著干糧沒一點(diǎn)食欲,只是一氣一氣地灌水。
壇子水盡了,女子就來到地頭溪邊,跪下,一手扶石頭,一手撩起散落的鬢發(fā),嘬著嘴唇喝。七嬤道:“油饃兒,那水喝不得,回喝去吧!”女子只是喝個不住。姬發(fā)吼:“熱人受得了臟冷水么?甭喝了!”他不再看女子,只一頭扎在地里拼命。塵土落在衣上,都成泥了。
事到如今,他在這女子面前,調(diào)皮依然,但輕騷、撩逗性的語言,則越來越少了。女子對他在生活上,關(guān)照無微不至。每隔些日子,她就步行幾十里,到林場去給老人打掃屋子,縫補(bǔ)漿洗。地里的菜蔬,家里的雞蛋,她也每隔些日子,就給校長夫婦送些去。校長夫婦給零花錢,她也不許姬發(fā)接,私下道:“能掙下就花,掙不下就把手摳緊些,不敢再向人家伸手了。就是親爹娘,也不能養(yǎng)你一輩子?!编l(xiāng)鄰則當(dāng)面背后,無不對她贊不絕口。她來姬家不過幾個月,而且小小年紀(jì),卻儼然德高望重了。德生威。既然二人不是真正的夫妻關(guān)系,姬發(fā)覺還向她說那撩逗話,是對她的褻瀆、冒犯。在一種無意識,不自覺的情況下,他對她逐漸產(chǎn)生了敬重之心。
這年高考,姬槐終于考上了西北大學(xué)中文系。這對姬發(fā)無疑是強(qiáng)烈的刺激,少年陷入了欲改變現(xiàn)狀,又無可奈何的苦悶里。他很后悔當(dāng)初沒有聽校長要他補(bǔ)習(xí)的話,不然這陣,他也說不定走出這山莽了。
一天,他向女子說:“我在家里,人靜心不靜,想到外面去換換環(huán)境?!迸有Φ溃骸跋游覠┝?/span>?”他忙道:“不是嫌你煩,就靠種這幾畝地,能掙幾個錢?我想去打工?!迸拥溃骸暗故呛檬隆D阋蛔?,也就沒人天天煩我了。只是咱們在外面兩眼墨黑,沒有親朋,你投靠誰去?”姬發(fā)扭頭不看女子,道:“到武宜找楊子去,看能不能下煤窯?!迸映砸惑@,臉都拉長了,半晌道:“煤窯還是別下了,想些別的事干吧!我去求求我二哥,看他外面的朋友,能不能給你找個事兒。”姬發(fā)嘆道:“人家都能下煤窯,我一個雞嫌狗不愛的東西,命就多值錢?死了就死了唄。”女子瞪了他一眼道:“說什么話?我不許你去?!奔Оl(fā)冷笑道:“你算我的什么人?也來管我!我跟姐夫都說了,他沒同意,也沒反對。大姐先別讓知道?!迸拥溃骸熬退阄夜懿簧夏?/span>,‘紙里包不住火’,大姐也是遲早要知道的。”姬發(fā)道:“知道了再說。她對我也太操心了,我可受不了!”女子咬了咬嘴唇,道:“你叫人怎么說呢?大姐待你好,倒好出罪了!照這話,我也不敢操心了。”姬發(fā)看了她一眼,又扭頭看著別處道:“你還操心我?操心,就不成天嚷著一年后非走不可了?!?/span>
晚秋的一日,陰陽天氣。車夫的那輛破車,載著姬發(fā),遠(yuǎn)走他鄉(xiāng)了。怕七嬤碰見,車夫準(zhǔn)備繞街而走,直接送他到火車站。
女子踩著路邊的矢車菊,步行相送。她著水紅衫兒,青綠褲子,藍(lán)印花圍裙,桃紅皮底底絨面鞋。一條野雞紅帶穗子大幅頭巾,斜披在肩上。烏油圓正的發(fā)髻一側(cè),那銀簪子上粉紅的絲纓子,不住忽閃,留海高揚(yáng)。
山道彎彎,景色凄美。車輪咔嚓聲里,輾軋到處,一股輕塵騰然而起,滑向路邊剛出芽的麥坪,又被霞靄抹染得撲朔迷離。霞靄是驚心動魄的火紅,遠(yuǎn)近山水迷蒙如蜃景。秋風(fēng)颼颼,寒意凜冽。姬發(fā)掩了掩衫襟道:“我跟楊子老娘說好了,夜里陪你來住。記著,夜里拿大杠子把門頂緊!”女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止住步。
姬發(fā)依依不舍,扭頭看著車前方。車轉(zhuǎn)彎時,他突然回過頭來,眼里滿含淚水。女子心里一顫。棲居核桃林里的山鷸一聲破裂開來的凄鳴,車閃過山彎不見了,只給路上留下了一股子塵煙。女子一手扶著路邊的山毛櫸樹,一手拽過頭巾角,拭著眼睛。昨夜她一夜沒有睡著,提心吊膽,怕他下煤窯子萬一出了事故。剛才他回頭時,她不得不在心里承認(rèn),她已喜歡上他了。要不,她心里就不會有那么撕心裂肺的顫抖。
幾天后,七嬤要上山看姬發(fā),校長只得小心翼翼告訴她。那感情強(qiáng)烈的老娘兒膝頭一軟,就跪倒在地,一下一下拍著地說:“你忘了他爹是咋死的嗎?再說這幾年,開礦的私人老板——連國家的一些礦——都只顧掙錢,死幾十號上百號的人,他們也不在乎,只賠些錢了事。國家那些管礦的人,也只管明罰款暗受賄。礦老板有錢塞眼子,哪怕死人?鉆煤窯的窮孩子也是人啊,也是娘生娘養(yǎng)的啊!誰憐那些孩子呢?誰體貼那些為娘的呢?楊子不是我的孩子,鉆煤窯我都擔(dān)心得不行。你咋敢放我的孩子到那人不得見的地方去么?‘不是骨肉不心疼’,你哪在乎他死活呢?可憐我的發(fā)子,沒爹少娘,誰真疼他呢?你殺了我,也比這發(fā)配他爽落!我不活咧!”爬過去,摟住校長腿,搖撼著,淚眼巴巴望著他的臉,號啕道,“你把我的心尖尖兒還給我吧!我一口飯一把屎,二十年苦熬,頭發(fā)都剩幾根根了,才把他拉扯成一條漢子。他是我的血變成的人。我這心里眼里,就裝著他。你這糊涂沒良心的爺們,一刀子把我這老命了結(jié)算咧!省得零碎剜我的心頭肉。老爺子,他是我的命根,你把他還給我吧!”
校長原知她準(zhǔn)發(fā)急,卻沒料急到如此,再三開導(dǎo)說:“我近來覺身體不如以前了,你也一身病,咱們再能照看孩子幾年?孩子出外闖蕩闖蕩,不為壞事。咱們工資有限,日子捉襟見肘的。發(fā)子娶了媳婦,也就快做父親了。肩上一有擔(dān)子,他會瞻前顧后的,你放心吧!”七嬤哪里聽得進(jìn)去?道:“我寧愿他沒出息,寧愿自家為他病死窮死,只要他好好的。”一聲聲向校長要人。
校長倒大為感動,想那些闖蕩世界的漢子背后,都有牽腸掛肚的妻子或母親。英雄一則為時勢造就,一則也是娘兒們的眼淚浸淌出來的。娘兒們揪斷腸子的哭聲,才是最雄渾的人生樂章。世界上最大的力量,不是別個,正是這情感的力量。
七嬤要親自上武宜把姬發(fā)尋回來。住在校長家的姬楊二妹、大弟,都不肯告訴她詳細(xì)地址。這日,她困難地腆著大肚子,挺著蓬亂的核桃大馬鞍子髻,上了山。風(fēng)靜天晴,她心里卻陰云積沉,躑躅而行,一路抹眼角擤鼻涕。到了娘家門口,她卻沒有進(jìn)去,先到姬楊家。姬楊的爹仍不肯告訴她詳細(xì)地址。老娘兒這才氣咻咻進(jìn)了娘家門。女子當(dāng)然知道她為何而來,未免有些惶悚,小心翼翼地問候著。七嬤不理,徑直進(jìn)了屋子,一屁股坐在板箱蓋子上。女子畢恭畢敬站在她面前。七嬤突然胳肘一彎,糙手揉著鼻頭,大哭起來,聲音嘶啞難聽,道:“心肝,骨頭肉,沒娘的人兒,這世上,誰操心你啊?”女子也不由落淚。七嬤突然收住哭,瞪著女子問:
“發(fā)子走幾天了?”
“七天?!?/span>
“我還活著么?”
女子無話可答。老娘兒勃然大怒,吼:“他都走七天了,你還不給我個音信。這么大的事也瞞我,我白養(yǎng)他了。我還活著,你就把我當(dāng)死人,我也白疼你了?!蓖簇?zé)女子,恨她怨她,數(shù)落她“沒能耐拴住漢子”。捶胸拍箱蓋,說姬發(fā)要有好歹,她只向女子要人。女子一句也不敢頂嘴,只會哭。
七嬤越發(fā)號啕大哭起來。
女子在她腳前跪下,一面哭,一面拿袖子給她拭眼淚。七嬤忍住哭,道:“你大姐能嫁個大書生,就不是那沒見識雞腸小肚不懂道理的娘兒。老爹有五個兒子,人高武大,齊齊整整五條好漢,不是拿槍桿子,就是炸石下窯,哪一個是好終好了的?想起已往從前來,大姐心就揪疼。大姐是叫這姬家的七災(zāi)八難,給嚇出病來了。前二年發(fā)子要當(dāng)兵,我攔住了。他只要活蹦亂跳在我跟前,看得見摸得著,哪怕一輩子窮沒出息,也比人人夸他好漢,我永不得見強(qiáng)。孩子,等你拉扯下兒兒女女,就知道我這心了。你不嫌他掙不來錢吧?”女子道:“我是窮過來的,哪嫌過他沒錢?我勸不住他。”七嬤道:“這就是了。剛才我心里一急,把你說重了。你甭怪我!”女子哭道:“我哪能怪你呢!”七嬤叫著“好孩子”,把她的頭摟在懷里,又哭起來。
下山時,七嬤一再叮囑女子小心門戶:“把菜刀壓枕頭底下,那大鏟子放在炕頭。夜里人叫門,千萬甭開!”起步間,鞋不知怎么掉了。老太婆胖,彎腰困難。女子忙蹲下,幫她穿上了鞋。
姬家的一代老母,又走在了那彎彎山道上。臉上的皺紋挺硬而澀深,稀疏的眉毛盡力往一起攢著,痛心疾首地想念那離她而去的孩子,那親人。眼前這熟悉的山山水水,不知什么時候抹上了土灰色不透明的霧氣,臟蒙蒙的。二十年辛苦養(yǎng)大個孩子,說走就走,老娘兒心頭從來沒有如此空落過??章涞眠B這一方最親切的山水,因為她最親切的孩子不在,也覺空了,空到山根子水底子都快翻上來了。
老車夫的三套車,迎面滾滾而來。老娘兒心中眼里,全被孩子霸占住了,不知躲避,車夫狠勁地拽韁繩,拼命喊“哦喔”,馬才貼她身蹄子不安穩(wěn)地站住。響鼻都打在她臉上。馬翻起來的白嘴唇子邊的津液,蹭到了她耳鬢。車夫嚇了一身汗,吼道:“你這娘兒怪,尋馬親熱。不要老命咧!”
七嬤眼神無光地一瞥他,肥碩的身子便困難地繞過馬車,繼續(xù)往前走去,似乎不認(rèn)識車夫,也似乎自己剛才就根本沒有遇到過險情。這母性極為強(qiáng)烈的老娘兒,心里已沒有自己了。車夫自然明白,朝著她的背影,苦心孤詣地吼道:
雀雛雛子起窩飛咧,
馬駒駒子絆擋掉咧,
羊羔羔子離母去咧。
娘吔,
咱早不穿開襠褲咧,
你丟脫手吧!
七嬤聞若未聞。馬駒遠(yuǎn)遠(yuǎn)地落在后面,啃路邊的枯草。母馬似那母親一般,也有懸懸之心,眷眷回顧,突然仰著頭“咴——咴”嘶喚起來。馬駒抬起頭,愣了一會,驀地“咴咴”應(yīng)著,朝母馬飛奔而去。為防它走遠(yuǎn)丟失而拴在脖子上的木棍子絆擋,不住磕碰前腿,發(fā)出哐哐的聲響。奔了十幾步,腿疼了,它只得邁著小步,慢慢走起來。七嬤大腦一片空白,視而不見。
那姬發(fā)因為年輕,尚感知不到身為老人的心,走后幾個月,也沒來一封信,七嬤愈為牽掛。天天一有空閑,七嬤就走到街口,站在誰家那懸崖般高聳陡立的黃土墻下,巴巴張望到雙腿酸疼。遠(yuǎn)遠(yuǎn)地,每有班車過來,她的心就狂跳不已,等到車停人下,并不見朝思暮想的親人,又心涼透頂。
日復(fù)一日,度日如年。切盼深思里,武七嬤對孩子的情感,已為陳釀了,至濃至甘至美。
她把姬發(fā)忘在她那里的一件背心,洗了三遍。天天做姬發(fā)最愛吃的飯,天天剩飯。剩飯總熱在鍋里,以備那孩子突然回來。一百次門被突然推開,一百次老娘兒欣喜回頭,一百次大失所望,一百次進(jìn)來的不是她眷念至切的那面孔,一百次不祥念頭閃出,一百次撩起衣襟抹淚,一百次看見人家母子花好月圓地聚在一起,她惆悵唏噓不已。
從剛會說話的小囡兒到白發(fā)斑斑的老娘兒,她從來口角伶俐,言語擲地有聲。不料終于有這一天,她說話變得噦嗦無味起來。以前的七嬤,是不肯屈尊和她所瞧不起的人說話的,可是她現(xiàn)在不只肯和那些人說話,而且忍受了那些人因為她的語言羅嗦無味所表示出的瞧不起。連根本不懂她在說什么的小孩子,她也會給好吃的,讓乖乖坐著,然后向其念叨一場她的發(fā)子這么大時如何如何。甚至于陌生人,只要有機(jī)會,她就不肯放過訴說。教育局長來固塬鎮(zhèn)中視察,校長匯報工作遲了一步,那老娘兒早搶上去向皺著眉頭的局長沒完沒了念叨起了她的發(fā)子,宣稱:“不是咱偏心,再沒有咱的發(fā)子那么招人疼的孩子了!”在她一生說話最頻繁的這一段時間內(nèi),話題卻最單調(diào)——發(fā)子,發(fā)子,不是她腸子頭掉下來的卻勝似她腸子頭掉下來的發(fā)子。
她終于明白過來人家厭倦她說發(fā)子,可她不能自已。于是她來了一點(diǎn)狡黠,賣弄聰明,先俯就人家的話題,再話題一轉(zhuǎn),引向她的發(fā)子。比如張老師的愛人扯了一塊布料,她便大夸特夸,夸得那女人眉飛色舞,她就趁機(jī)說:“發(fā)子要在家里,我也給他扯一塊縫個褲子。你知道,我那小子最撐衣服??蓱z,他一走就不……”那女人才知上當(dāng)受騙,一下子拉長了黃臉,不屑搭訕?!?/span> 一句搭訕話出來,就會打開這老娘兒的話匣子,累自己整上午俯首貼耳聽她念叨那與己無關(guān)的人。自己的煩事都煩不過來,還煩人家的事。
武七嬤身為校長夫人,這些女人向來是趨奉的,今見這樣,心刺疼,語無倫次。語無倫次中,又不由自主一再喃喃姬發(fā)的昵稱。女人愈為鄙夷不屑,七嬤更為狼狽,卻仍難以自持。
一老教師倚老背地打趣校長說:“乃伉儷搖身一變?yōu)橄榱稚┝?。”校長莞爾一笑說:“難得她情重如此,真是一個偉大母親。人世太多麻木冷漠,一個最卑微的山里娘兒,擁有的卻是最偉大的人間至情。二十年來,時時令我感動。這不過是孩子與她的離別,人生難料事多,孩子若真有不測,不敢設(shè)想?!陛笭栆恍υ缫殉蛇駠u。
武七嬤因為一說話就念叨她的發(fā)子,一時成了眾人惡之,很少有人愿意跟她說話,碰見都繞開走。她從未有過的孤獨(dú),開始一個人喃喃,進(jìn)而轉(zhuǎn)為長時間的木然枯坐。
一天,終于來知音了,——她的弟媳。七嬤拉她并肩坐在客廳長沙發(fā)上,拍著她的膝頭,回憶姬發(fā)俏皮、可愛地露出虎牙一笑,滴溜溜的花眼睛,二十了還走路一蹦一跳的,說:“人人都說他是我嬌慣的,只我知道,他從小勤快,六七歲就養(yǎng)羊掙錢哩?!迸拥溃骸斑@我知道,他在家,手腳就不閑。滿做的眼色活兒,不用我說?!迸訉Оl(fā)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都興趣濃厚,聽個津津有味,讓七嬤把姬發(fā)的二十年人生回憶了個回腸蕩氣,著實過了把訴說癮。這為人母親者,對那女子感情更見深厚。
自從那一夜女子把姬發(fā)弄了滿身傷,而姬發(fā)卻以完好無損待她,并且答應(yīng)一年后放她走后,她對他的感覺,便不那么太壞了。后來,她又發(fā)現(xiàn)他特別勤快,能吃苦,這最容易令她這種女子感動,她對他有好感了。如果僅僅如此倒罷了,他還刷牙、熨衣,悶了打開錄音機(jī),扭扭舞兒,唱唱流行歌,絕不同于“中間飽兩頭倒”的同伴,這對她這種古舊傳統(tǒng),沒出過遠(yuǎn)門,沒有文化的女子,無疑是一種神秘、新鮮的刺激。而且,他雖是一彪形大漢,卻絕不少細(xì)致。細(xì)致而不拘泥,那是精致,或瀟灑,不失為從外面世界歸來的人負(fù)膝教養(yǎng)出來的。還有他那迷人的外表,總給她以隱隱的、無法抗拒的誘惑。她是想找一個丑一些的男人,可她內(nèi)心深處,怎么也無法超脫人愛美的天性。以前他在家時,天天見面,她對他的這種感覺,還是潛意識的,尚不自知。他從她視線消失的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已愛上他了。這幾個月,她無日無夜不思念他,只是不像七嬤那樣放任和外露而已。
春節(jié)快到了,她必須在他春節(jié)回來時作出抉擇。她舍不得離開他,又怕他是個花腸子,將來靠不住。她盼他回來,又怕他回來,不知該去還是該留,成日心情復(fù)雜,痛苦萬分。
春節(jié),姬發(fā)和姬楊都沒有回來。女子既失落,又欣慰,因為他不回來,離婚的事,就可以繼續(xù)拖下去了。
“云無心而出岫,鳥倦飛而知還”,姬發(fā)有生以來,這是時間最長的一次離家出外。他當(dāng)然思念七嬤,但更思念那女子。每看到班車在礦區(qū)停站時,他真想跨上去,飛馳回故鄉(xiāng)。可是他不敢回去,怕面對那女子,怕面對離婚,縱然那女子虛為自己的妻子,也比切實不是自己的妻子強(qiáng)。然而他又不由常常要想,那女子說不定已離開姬家,在娘家等著他回來辦離婚手緒呢。所以他的日子也不好過,天天心神不寧。
大年初一,姬楊還去上班,他則在宿舍睡大覺。輾轉(zhuǎn)不眠,他便起身在礦區(qū)外的山頭上亂走,驀然一瞥故鄉(xiāng)方向,想著心愛的女子無希望和他終成眷屬,故鄉(xiāng)一首名《走西口的人轉(zhuǎn)回來》的小謠,便升上了心頭:
水渣渣的眼窩就再看不清路,
軟乎乎的膝拐只想貼緊這黃土,
三十年河?xùn)|轉(zhuǎn)河西,
閻王爺差小鬼勾了咱一回又一回,
胡子都白咧,心都木咧,
不承料還能回到這方土地。
爹娘都?xì){咧,
那三間干打壘,
都成了人家的豆子地。
送咱走西口的二妹子,
就甭再提起!
眼窩窩的水渣渣子擦也擦不凈,
膝頭頭一軟就跪在爹娘墳頭。
爹娘吔,
你的傻子那當(dāng)兒不懂這離情,
說走就沒了蹤影。
沒得給爹裝一鍋煙,
沒聽娘的一句句叮囑。
只說春二三月里走西口,
數(shù)九臘月轉(zhuǎn)回頭。
不承料轉(zhuǎn)回頭,轉(zhuǎn)回頭,
烏油發(fā)后生成了白胡子老頭。
那二妹子,小賤人哪,
吔——
想哭個死去活來咱沒了聲。
微風(fēng)撩撥著少年柔軟的烏發(fā)。少年身心里,那受壓抑的青春活力,正騷動不安,渴欲盡釋。那女子就在他的家里,那么真切,唉,愛卻那么虛無飄渺。
滿山春色,悄然褪去,又是流火季節(jié)。姬發(fā)仍片紙沒有寄給家里,連校長都有些怪他了。
七嬤惦記姬發(fā)沒帶蚊帳,又愁瓜果吃壞了肚子,揣想他瘦了還是胖了,一夜一夜不眠。好容易囫圇打個盹,又被噩夢驚醒。夢里姬發(fā)遭遇天崩地塌,她則心摧肝裂。醒來才半夜,知道再也無法入眠了,便從箱底翻出姬發(fā)小時的衣服,一遍一遍地展看,在鼻子上嗅了又嗅。似乎這不知洗了多少次,隔了十?dāng)?shù)年的衣服上,還存有那孩子的汗味。人世上再沒有一種氣味,能比孩子的氣味讓母親覺得親切了。
她開始相信那些母親想兒子想瞎了眼的傳說,她的眼睛也不好使起來。腦子更不中用,丟三忘四,校長下班,她手忙腳亂,想起還沒做飯,做飯又把洗衣粉當(dāng)成堿面下入鍋中。做著活計,她會突然變呆發(fā)傻成一尊雕像。那是她不是想起姬發(fā)小時,她負(fù)手看他用小木槍與小伙伴們打仗的情景,就是回憶起他扭麻花似的扭在她身上撒嬌的樣子。眼前的現(xiàn)實,她在精神上渾然超脫,而過去與姬發(fā)相依為命的歲月,卻歷歷在目。真是“母子連心”,老娘兒的魂已被那少年牽走了,成天都是一副喪魂失魄樣。
這天一大早,她就在學(xué)校門口巴望。巴望了不知多少次,出來進(jìn)去的,眼看著天黑盡了,仍“不見游子還”。不甘心,又哆哆嗦嗦地要去街口。路遇張嬸,那娘兒冷不丁告訴她,梅嶺她親戚家有個后生,才從武宜回來。說是煤窯子塌了,他剛好倒班,才免一難。七嬤揪心裂肺,暗暗叫苦:“發(fā)子,發(fā)子,心肝哪!”
當(dāng)確知親人已死時,人常常產(chǎn)生奇異的念頭,堅決不相信親人已死。而當(dāng)親人遇危險尚不知死活時,人則集中一念于“死”字上。七嬤此時,就是后一種心理:她二十年心血,已付諸汪洋了。
她視那孩子的生命,勝過自己的生命。自己死不足惜,那孩子死而自己尚活著,對她則是最殘酷莫過的事情。顧不得告訴校長一聲,她就黑燈瞎火往梅嶺一步步趕去。山路漸絕人跡,草木瑟瑟。叢林使山巒像一個個蓬松的黑團(tuán)子。突然,似在眼前,又似很遠(yuǎn),響起一陣“回來吧,回來吧,小親親”的哀喚,是誰家在為落水的娃崽招魂,經(jīng)神秘的夜色渲染,黃鼠狼的凄嚎和山鷸的慘叫烘托,分外瘆人。然而七嬤情感強(qiáng)烈到了極限,大腦已沉入恍惚中,無有理智,并不知恐怖。石徑上,她的疲倦、沉重的腳步聲,驚醒了在幽暗處歇息的杜鵑。那曾有一個凄婉傳說的鳥兒,為這夜行老婦也悲啼起來。
她近來腳腕子都在路口站腫了,關(guān)節(jié)病更見重,且長期寢食不安,體力衰竭,又拖著大肚子,趕路速度卻奇跡般的賽過矯健后生。三十里路,溝溝壑壑,峁峁粱粱,她卻不很長時間就到了。唉,她以血變的乳汁養(yǎng)育了那孩子,但那孩子不記得她乳汁的滋味。她把紅潤的容顏為那孩子熬得干皺,但那孩子不記得她曾有過紅潤的容顏。那孩子已發(fā)育為成熟男子了,永遠(yuǎn)最親切地喚那成熟男子乳名的,是她。慈愛的武七嬤,生命已在衰竭,但那孩子會使她的生命突然又進(jìn)入高峰期。
那家人剛剛歇下。七嬤一路都急不可耐,臨到卻怕知道消息。俗話說:“怕處有鬼。”老娘兒只堅信那消息是不幸的,知道后她承受不起。在門口站了不知多長時間,一再按發(fā)髻,擤鼻涕抹眼角,心咚咚然快撞破胸壁了,喃喃著叫天呼地,好容易鼓足勇氣手抖著抓起門吊,碰了兩下,也不很響,她就連門吊也抖得抓不住了。好在那后生還沒有睡著,真切聽見門外有人,便披衣出來。
七嬤膝頭發(fā)軟,靠著門框,竭力挺著不溜下去。已然哭了,結(jié)結(jié)巴巴,羅羅嗦嗦,問個不清。后生半天才明白,好笑道:“你這老嬤子,‘見風(fēng)是雨’,‘井繩當(dāng)蛇’。這也值得連夜來回趕六十里路?武宜地方大,煤窯子不少。下那個煤窯子的,就我一個固塬人?!边@就是說,她的命根不在塌方的那煤窯里,老娘兒大喜過望。同時沒有得到姬發(fā)一點(diǎn)點(diǎn)消息,又使她大為失望。盡管她的心還懸著,但總算沒有出現(xiàn)心碎的慘景,情緒也有些正常了,歉疚地說:“就這事,孩子,攪你好睡了。‘七十二行,莊稼為強(qiáng)’,再不敢出外咧,看你爹娘操心。”說著往回轉(zhuǎn)去。浩茫夜色,萬般凝重,萬般靜寂。
回路上,她不再有來時的奇跡,露出年紀(jì)來。她年紀(jì)不是很老邁,精力耗竭,才使她顯得老態(tài)龍鐘。小腿腕子發(fā)酸作疼,骨節(jié)子像有無數(shù)針在刺。腫腿沉重似鐵,笨重的身體只想撲倒在地下再也不起來。
遇一根樹枝,她撿起拄著,一步半步地踉蹌挪動。好容易轉(zhuǎn)過山,還是山,拼死力爬過溝,又是溝。三十里路,似比三千里路還遠(yuǎn)。
她機(jī)械地走著。上坡時,身體佝僂在棍子上。棍子細(xì)長,上端在她頭頂高高地?fù)u來晃去,下端開裂,咔嚓有聲,中端成弓,似隨時會折斷。她像半昏迷狀態(tài)的病人,不得不倚仗這棍子撐持著不倒。她的大肚子因為受到身體佝僂的壓迫,難受地拼命喘氣,卻總覺有氣喘不出。下坡略微好些,她坐著一下一下地滑,所過路面如掃過一樣,褲子都被石棱劃破了。
在一面坡上,她坐在一塊石頭上換氣,誰知一坐下去就再也掙扎不起了。她絕望地拍打著腿一聲聲哭問:“你死了么?死咋死個半截子?你連這上半截子一齊死了吧!老天,你讓我死吧!死了罪就受到頭咧?!?/span>
北方夏夜,透涼。她只穿著單衣,又被汗浸濕了,冰貼在身上,年紀(jì)一大又沒火氣,冷得牙齒咯咯地碰著。這一歇下來,過度疲倦的身體無處不作疼。老娘兒痛苦地呻吟道:“天爺,我個娘兒,一輩子啥洋罪都受咧,這一把年紀(jì)了,咋還叫我受這洋罪么?天爺慈悲,叫我痛痛快快地一死吧!”
久久,老娘兒終于木然了,一任疼痛寒冷折磨她那老軀。她的精神已經(jīng)崩潰了。
四周陰森森的林莽,似藏著無邊的黑暗。天上星斗冷漠地在閃爍。叫魂鳥刺耳的一哀鳴,劃破靜夜,但不見叫魂鳥,也再聽不到第二聲哀鳴。夜死過去了,趨于永恒的境界。
不知何時,茫茫夜色里,突然傳來一陣少女的呼喚:“大姑,大姑吔!”是芳珍的聲音。比七嬤來時那招魂聲還凄切。校長領(lǐng)著姬楊上中學(xué)的弟妹等幾個學(xué)生尋來了。那老夫子已打?qū)ち艘灰?,也走得雙腿麻木,此刻飽含濃情地喚:“他娘,可憐的女人,你回來吧!”
老娘兒驚醒似的一震,一下子活了過來,用棍子抖抖地杵著地,嘴空張半天,才突然歇斯底里地號啕道:“閨女、老爺子,甭尋咧,叫我死了吧!報公安去,那孩子是逃犯,叫警察把他抓回來,拿麻繩子綁住,拿槍托子打死,拿拐棍子杵死!親個當(dāng)當(dāng)?shù)娜四模鄣难逃蟮娜四?,沒良心的王八羔子,你把咱的心剜走了哇!”
這嘎啞的號啕,驚天動地,瘆人至極,學(xué)生們一個個神經(jīng)緊繃,毛骨悚然。武校長已然淚涕并流,肝膽迸裂。芳珍飛奔而上,摟住七嬤,放聲大哭道:“大姑,咱的親大姑哇!”姬楊的大弟姬峰,領(lǐng)著四五個男生,把七嬤抬了起來。她不住拍打大肚子,拍打姬峰的頭,一路號啕呼喚那遠(yuǎn)在外的骨肉親人。身體抽搐,髻子散亂,白發(fā)零落,老眼昏黑。到家時,呼喚已無力了,但卻像人臨終時欲見親人那樣急切,且頑強(qiáng)地聲音拖得很長呼喚:“發(fā)子,發(fā)子啊!好人,遇見我的發(fā)子了么?給捎句話兒,叫他回來吧!發(fā)子,我的發(fā)子啊!”這最親切最真摯的呼喚,一聲弱于一聲,終于,老娘兒只干燥的嘴唇在機(jī)械地顫抖,無有聲音,早已不省人事了。
校長一面請醫(yī)救治,一面拍加急電報給姬發(fā)。姬發(fā)接電報后心急如焚,先向校長拍電報告說平安,然后搭車就往回趕。路上,他心情復(fù)雜:妻子可與他同床異夢,母親卻永遠(yuǎn)對他一片真心。這世界上,只有那個連正經(jīng)名字也沒有的老娘兒,對他厚地高天般深情;愛他恨他,與他同樂共悲,幾乎把全部情感都給了他。他不辭而別,長久不歸,對她也太無情無義了。然而,想著回去之后,就得面對離婚,他更惶惶然。
七嬤系老中醫(yī)常說的“急火攻心,痰迷心竅”,稍經(jīng)調(diào)治即蘇醒了過來。也無甚大病,不過是夜深生涼,年老不敵寒氣,有些感冒而已。勞心過度,身體卻著實“虧”下來了,所以用藥主要是滋補(bǔ)。
姬發(fā)媳婦至今對是否要成為真正的姬發(fā)媳婦還沒有最后下定決心,但她早已認(rèn)定可敬可親的七嬤是最理想的婆婆。聞知消息,她亂了方寸,丟下活計,把門戶交托姬楊老娘,便忙忙趕下山。一路,都抹著眼淚。
七嬤接姬發(fā)的電報后,精神好轉(zhuǎn),見了她,笑吟吟的,說:“別哭,我的孩子!我哪有病?我是裝的。不這么,你姐夫咋肯把那小子叫回來?那小子能丟下我倒罷了,剛進(jìn)門的媳婦他也能丟下,天底下哪有這號男人?”不放心家里,硬逼著女子回去。
女子把校長和七嬤該洗的衣服洗了,做上飯,三人圍坐著吃了,才上山。
七嬤斗大字不識一個,電報上的字卻滾瓜爛熟。電報就放在枕邊,她一想起就摩挲,似乎那不是冷冰冰的紙片,而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那“親個當(dāng)當(dāng)?shù)娜恕?。這天,她覺著身上輕松些,便擁被坐床翻來覆去看那電報。突然,一雙極富生命活力的大手,卻像女人樣十二分輕柔地捂住了她的雙眼。她以為是那好愛沒大沒小開玩笑的女體育教師,央求松手。手沒松開,倒有柔嫩光滑的臉蛋貼住了她那干澀的皺巴臉,笑說:“姐也認(rèn)得字了?看姐夫給你寫的情書不成?”切念的孩子輕柔的聲音如雷貫耳,七嬤心花怒放,破口臭罵道:“呸,沒人肝肺的賊種種子!我饑一頓飽一頓,有一頓沒一頓,把你腸肥肚滿地拉扯大,一大你就丟下我走了。你還知道回來哇?再遲回來幾天,就趕上給這老娘兒發(fā)喪咧?!睕]罵完就大哭起來。姬發(fā)慌忙在床沿上坐下,拍著她的肩頭勸:“好大姐,親大姐,你的臉型,適宜笑不適宜哭。笑時就像老鐵樹開花,一哭可成豬八戒他老娘了?!逼唿N啐道:“你凍死餓死在外面,我心也就歇下了,回來做什么?不是人種!‘好馬還要好鞍配’,這身衣服買得好,鮮亮好看?!奔Оl(fā)笑道:“丟不下媳婦才回來了。她還在咱家么?”七嬤白了他一眼道:“她不在咱家,還上天去了?”姬發(fā)松了一口氣,低頭道:“不是說‘見多情易厭,見少情易變’嗎?我當(dāng)我大半年不著家,她早氣得回娘家了?!逼邒邤Q了他一把道:“人家不是你,哼!”于是要姬發(fā)保證以后再不離她而去。姬發(fā)道:“實話給你說吧,這一出去,我才知道光棍難熬,日后就是舍得離開你,也舍不得離開媳婦。”說是這么說,他心里沒說出的話卻是,“大姐,這幾年我跟你頂過嘴,不聽你的話,日后怕越難是你的乖弟弟了。不過你該知道,我時時刻刻都惦記著你,愛著你。”
七嬤笑道:“你媳婦好,把個野性子兒馬給拴住了?!?/span>
姐弟倆說不盡的別后之情。姬發(fā)問吃什么藥。老娘兒說:“你姐夫請的那些中醫(yī)西醫(yī),一人一套,都白花錢。我比醫(yī)生還會治病,藥只要一樣,一分錢不花,就難尋。”姬發(fā)站起來,一拍腿道:“瞧我這兩條腿,有多長,哪里跑不到?不難尋。你說出藥名來,我好跑腿尋去?!逼邒呗冻鰸M口瓷實的白牙一笑,道:“孩子,坐下聽我說!就是給你一萬塊錢,跑遍天下鋪?zhàn)樱@藥也尋不到?!奔Оl(fā)道:“我猜著了,一準(zhǔn)是里山胡郎中給你開的藥方。藥引子不多要,只要一對兒生得齊齊整整有雙眼皮的促蛛,也只能是一錢大的,不得多也不得少?!逼邒哌艘豢诘溃骸拔也挪恍沤_子哩!”又晃著發(fā)髻道,“我信科學(xué),我這藥最科學(xué)。名兒千奇百怪,真真的,什么也不叫,就叫‘開心’。你這么大個人,就是這藥。你一回來,我開心了,不愁病不好,還吃啥藥?唉,想你小時,洗個臉也貓兒抓似的,只洗鼻子嘴,不想才幾年,就這么一表人才了,又得了那么個媳婦兒,我咋能不看著開心?夠了,我什么也不要了!”
姬發(fā)啞然失笑,彈了她一榧子道:“老頑皮一個!”七嬤孩子一樣笑得咯咯的,身子一抖一抖,抖得關(guān)節(jié)疼,又裝腔作勢拼命呻吟。姬發(fā)眨了眨泉水一樣亮晶晶的眼睛,說:“我有一手?!北阕屗诖采希p柔地給她推拿起來。老娘兒舒服地哼哼著。一會兒,姬發(fā)問:“怎么樣?”七嬤動了動,笑道:“真好咧!怕不根治。單為我這病,也不準(zhǔn)你走遠(yuǎn)?!?/span>
姬發(fā)便說:“等姐夫退休了,你們回家里住,天天我給你推拿?!逼邒叩溃骸斑?/span>!那當(dāng)兒我嘴角老是涎水,床下老放著尿盆,老沒記性,老得不行咧,偏你愛干凈,不一把將我推溝里去才怪哩?!泵婵讋尤?,言詞生動,似乎是姬家的傳統(tǒng)。姬發(fā)一回來,七嬤語言無味的人生階段便宣告終結(jié),拉出來的話,分明是相聲。
姬發(fā)又從內(nèi)衣里掏出六百元錢來,笑道:“大姐拉扯我一場,頭一回掙錢,雖沒幾個嘎嘣,也應(yīng)交大姐?!逼邒咭幌伦訙I流一臉,哭聲道:“有這個心就行了?;厝ソ荒阆眿D吧!你們花錢的事多?!奔Оl(fā)不肯。七嬤只得收了一百元,道:“算是你交我了。剩下的你留著。芳珍過些日子要是考上大學(xué),走時你給些錢吧!我們給的,是我們的。從大來說,是咱們的良心。從小來說,也有個私心。我跟你姐夫伴不到你老,楊子的兄弟妹子,個個將來有出息。他們難時,你幫幫他們,等你難住了,你又沒旁的親人,說不定他們會看著你的。好心不會白費(fèi)的,孩子。你就幫幫那些窮孩子吧!”
姬發(fā)點(diǎn)了點(diǎn)頭,把錢收起來,又拿出給七嬤買的營養(yǎng)品。七嬤嘴上說“不該亂花錢”,心里卻樂不自勝,竟下地走了。顫巍巍的,腳底松軟。姬發(fā)要攙,她堅決不許。外面天氣又好,她便串東走西,向人展覽姬發(fā)買的東西,設(shè)計勾出人的夸獎話來。她自己也“王婆賣瓜,自賣自夸”個不已:“嘖嘖,你們就別笑話我在孩子身上死心眼了。這樣的孩子,擱給誰,不疼個死?”
逗樂姐姐,姬發(fā)便去見姐夫。記得六歲時,姐夫曾鄭重向他說:“你叫我姐夫,跟叫我武家老七、武清俊是一個意思。別叫‘姐夫’兩個字,把你嚇住了。我們是朋友。你的話有理,我聽你的。我的話有理,你聽我的。我們相當(dāng)于父子關(guān)系,父子難相處,只有這樣,我們長處才能和氣?!彼@一生真僥幸,遇到了一個多么通情達(dá)理的姐夫——父親。
到了校長辦公室,他從背包里掏出一件上衣向姐夫道:“你一輩子中山裝,也該換換感覺了。我看外面的老頭兒穿這衣服怪好看的,就給你買了一件。”那上衣是花格子的,袖子有褲腰寬,下擺之短,剛及褲腰。校長只看了一眼,就不屑再顧,教訓(xùn)了姬發(fā)一番不該這么長時間,給家里連信也不發(fā)一封等話。姬發(fā)出去后,他見辦公室再無第二人,便脫下上衣,換上那件,對著墻上的鏡子,左顧右盼起來,神采奕奕。
校長年輕上清華時,也是很浪漫的,好唱歌、跳舞。只是家窮,倒沒穿過時興衣服,至今這份心不死。當(dāng)初姬發(fā)在學(xué)校時,放著錄音機(jī),在自己屋里扭搖滾。校長正在客廳看報,也不由自主跟著音樂晃腳尖。只是多年的磨難,讓他給人的外在感覺似乎有些深沉。再說山鄉(xiāng)人對他這個大知識分子有一種無言的要求,就是要他有一種端莊的風(fēng)范。這也把他給框住了。姬發(fā)這是頭一次給他買衣服,他難免有些沾沾自喜。穿著這種衣服,他也找到了新潮的感覺,忍不住擺了幾下屁股。不料芳珍為武七嬤氣不平,聽說姬發(fā)回來了,要說他幾句,便找了來。推門一看,那尊者長者,正在扭腰擺屁股,掃盡平日的威嚴(yán)肅穆,少女不由目瞪口呆。校長也大為尷尬,卻笑道:“我也是從大學(xué)生過來的么。你考上大學(xué)就知道,大學(xué)生最新潮。我不深沉,累死了。”
出外一趟,姬發(fā)初知披張人皮不易,有些成熟了。因其有些成熟,反倒在這老夫婦膝下越像個大男孩子。撒嬌裝癡,把見過沒見過的外面世事,連吹帶編,一串串地抖摟出來逗老夫婦高興,也是膝下承歡,盡人子之情的意思。七嬤笑個大肚皮急劇起伏,幾乎繃斷腰帶,心疼地說:“我知道你是吹牛,難為你這小嘟嘟子嘴巴,吹得眉是眉,眼是眼,天花亂墜的,不由我不樂。到底是老姬家的后生!不是我胳肘往里拐,別人家的后生,就是讓他把天下的世事見完,他也說不出個張道李胡子來,真真現(xiàn)世!原先說等你姐夫退休了,我們住養(yǎng)老院去。那當(dāng)兒我老得眼袋子都快拖下巴上了,養(yǎng)老院又滿眼老黃干了的家伙,一個個擤鼻涕流涎水斜皮吊領(lǐng)趿拉著鞋把子的,我看著越只想一頭碰死鉆墓坑打硬挺子去了。孩子,這下說好,你姐夫退休了,我們還回家來住。老的少的,熱的親的,團(tuán)團(tuán)圓圓多樂!你媳婦生個娃崽,那小小發(fā)子,越招我疼了。嘖嘖,一想起那小小人兒,我就樂個心口子疼。人活個生氣,生氣就是孩子。到那時,我們這老家伙扎在你們青嫩青嫩的一堆里,只活個不夠,咯咯?!?/span>
姬發(fā)聽她提起那女子,臉上便掠過一片陰云。他只想抬腳就回,可心里就是怯怯的,想見又怕見那女子。也是報舐犢之恩,他竭力不想那女子,陪老人住了幾天。他的歡聲笑語,淘氣可愛,青春鮮嫩的臉頰,給校長夫婦暮年枯灰的生活,添了多少鮮艷的色彩。最后,還是七嬤硬把他趕了回去。
老娘兒一樂,病早好了,飯吃三碗。校長怕她撐傷了胃,勸道:“省些,留著防年景?!崩夏飪哼溃骸皼]吃你的肉,心疼啥?你養(yǎng)的發(fā)子,最有良心,年景也餓不著你?!?/span>
姬發(fā)太陽帽遮臉,墨鏡罩眼,挎著背包,忐忑不安地走在山路上。路邊溪里的蛙鼓,單調(diào)而干燥。溪面鋪著一層清霧,有一群鴨子在嬉水。悠悠山調(diào),時時傳來。少年聽著,心酸軟酸軟的。
遠(yuǎn)遠(yuǎn)的,自家門前的柿子樹扎煞著枝頭,像要親熱地?fù)肀нh(yuǎn)道歸來的小主人似的。走近一看,門前整齊地垛著好大一個圓錐形新麥秸垛。一只紅公雞,正領(lǐng)著幾只花母雞,在垛下刨食、嬉鬧,悠閑而自在。那邊有一片剛剛揚(yáng)粉的玉米地。纏綿的微風(fēng)把細(xì)小的玉米花粉從穗子上刮下來,送入少年的鼻孔中,香味粘膩。玉米莖上繞著豆角蔓。豆角像從枯萎的豆角花夾子里抽出的深綠色毛線。這邊則有一小片新翻過的地,土色濕黑。炎炎烈日下,女子穿著豆綠褲子,燈黃琵琶衫,翠個生生的髻子上頂個斗笠,正背對馬路在點(diǎn)種著什么。動作間,身段有一種流動之美。這山里最新潮的少年,卻為那女子的古典之美目眩神迷,抱著背包在路邊蹲了下去,貪婪地看個不已。
女子回身時,看見了他,愣住了。她臉龐收麥時曬得黝黑,那雙眼睛依然像小鹿一般清亮靈活。姬發(fā)想起車夫在成親那日唱的訓(xùn)世歌中“粉臉蛋不曬個透黑……就不是咱莊稼院的好婆姨”之言來,心里不知什么滋味,站起身,不再看她,而看著遠(yuǎn)方。汗衫下暴凸的胸肌,給人一種生命力太旺盛的逼迫。下井少見日光,臉紙白。臉蛋有些下陷,鼻梁越顯挺直高聳。郁憂時的這少年,給女子一種高貴和不可近之感。他是那么絕頂英俊,又高中畢業(yè),從小是個洋娃娃,讓女子都覺自己不配他了。于是一刻,女子又覺得自己還是離開這個家好。找一個土里土氣、沒知少識的男人,省得將來被這洋氣小子拋棄。于是她在衣擺上搓了搓手,坦然地笑道:“你呀,回來也鬼鬼祟祟跟賊一樣,一聲不吭,嚇我一跳?!?/span>
姬發(fā)扭過頭道:“我回來見你還在家,高興地不知怎么說才好?!闭f著又扭過頭去,竟抽起了鼻子。女子心里軟乎乎的,忙進(jìn)了門。姬發(fā)過了好一會兒,才進(jìn)來。女子已把洗臉?biāo)旁谠豪?,臉盆上搭著毛巾,她則在廚房生火做飯。姬發(fā)心里更是熱乎酸甜,進(jìn)了外屋,伏在炕上,臉埋在背包上痛痛地流了一通淚,才出來洗罷臉,進(jìn)廚房幫女子揀菜。
女子怕他對自己太親熱,動搖自己的決心,故意淡淡的,跟他保持著一定距離。
姬發(fā)見她還是過去那樣不冷不熱的,心又涼了,半晌道:“我不在家,收麥可夠你受的?!迸尤滩蛔∮中孤读颂鞕C(jī),明明有一絲幽怨之意道:“你不回來么!還好,有大姐。她雇了幾個麥客?!?/span>
姬發(fā)非常敏感,一下子就感覺到了她內(nèi)心的幽怨。女子對男子懷幽怨之情,不正是愛么?他心里一喜,忙掏出那五百元來道:“你收著吧!”女子站起,退了好幾步。她也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了,故意冷冰冰道:“交大姐吧!你回來了,咱們就把離婚手緒辦了吧!說好一年,拖了一年半了?!奔Оl(fā)臉色沉了下來,慢慢把錢裝入口袋。他不得不認(rèn)為剛才是自己的錯覺,道:“我遲回來了幾個月,是要你多想一想。既然到這陣你還想走,說明你確實討厭我?!L痛不如短痛’,咱們快刀斬亂麻,下午就去辦手緒吧。”
女子心里刀割似的一痛,險些流下淚來。姬發(fā)留心看著她的神情,卻弄不清她到底什么心理。半晌,等情緒平靜了些,女子道:“一年多都過來了,也不在乎早一兩天。我把該帶走的東西收拾收拾,大后天,咱們?nèi)マk吧!”姬發(fā)見她態(tài)度堅決,最后絕望,聲音空洞道:“隨你?!?/span>
做好飯,姬發(fā)吃了幾口,就撂下筷子道:“我不想吃了。”女子問:“不好吃?”姬發(fā)強(qiáng)笑道:“天底下,我頂愛吃大姐做的飯。后來你到我家,才知你比大姐還會做飯。我今天不餓,累了,想歇一歇?!北氵M(jìn)外屋,胡亂躺在了炕上。
女子心里難受,也吃不下去,給他拉上門,背了個筐子,給牛割草去了。半下午,武大摸了進(jìn)來。他頭發(fā)和胡子老長,枯草一樣亂蓬蓬的,笑如抽鼻涕,比姬發(fā)大好多歲,卻稱其為哥,道:“大半年沒見了,怪想的。剛才看見嫂子在地里,就偷著進(jìn)來了。”姬發(fā)二話不說,先給了他一拳,才笑道:“趁早把你這把胡子給老子剪了,飯渣還在上面掛著哩,要多惡心有多惡心!怕她什么?她又不是我大姐,才懶得為我跟你鬧里。喝酒么?”武大道:“不喝了,見一見你我就走。讓嫂子碰上了,總不太好?!奔Оl(fā)冷笑道:“她要愿管我,那才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哩。我想喝,你陪我吧!”于是提了酒,二人在院里石桌上對坐著喝了起來。
兩人正“滿上,滿上”地大叫著,女子背著草筐進(jìn)來了。一看是武大,登時青了臉,咚地把草筐往地上一扔,三腳兩步過去,提起酒瓶,嘩地就摔碎在院。二人都站了起來。她肯為姬發(fā)生氣,說明還對他有情義,姬發(fā)不怒反喜。武大訕笑道:“我說不敢不敢,你非要喝不可,看惹嫂子生氣了!”女子指著他怒吼:“滾,從這門里滾出去,死也別進(jìn)這門!”
姬發(fā)笑道:“公然又是一個武七嬤。你去吧!這家只要有她在,你就死都別進(jìn)這家門?!蔽浯筱欢?。女子白了姬發(fā)一眼,甩手進(jìn)了里屋,斜著身子坐在炕沿上,袖子掩面,哭了起來。姬發(fā)跟了進(jìn)去,道:“你抬腳就要走了。我好我壞,今生跟你無關(guān),你有什么好哭的?”女子哭道:“你跟我無關(guān),我也不好說你。我只替你大姐傷心。辛辛苦苦,怎么養(yǎng)出這么個不爭氣的人來?”姬發(fā)道:“咱們這假夫妻不是做得很好么?只要你不走,像姐姐一樣天天看著我,我準(zhǔn)不學(xué)壞?!?/span>
女子忍不住又笑了,卻狠命勾了他一眼,啐道:“少說這話!我聽不慣,聽著牙疼。我倒情愿做姐姐,沒有叫你熬一輩子光棍的道理?!奔Оl(fā)忙道:“只要天天見到你,我愿一輩子熬光棍。你不走了,行嗎?從此我人前背后,真叫你姐姐?!迸酉胨@一高興,準(zhǔn)有胃口吃飯了,便趁機(jī)端出飯來。果真,他吃得很香。
飯后,二人給牛鍘上草,喂了那些張口要吃的東西,天也就黑了。女子道:“我給你做了身衣服,就剩紐子沒釘。你試試可身不?”
“這么說,你不走了?”
“走就不許給你留個念心?”
“要走,就一樣?xùn)|西也別留。留不住人,留下東西,只會叫我看著不美。人我也一輩子不想再見了,見了也要繞開走?!?/span>
“就這么恨我?”
“愛之切,恨之深么!”
姬發(fā)說完,轉(zhuǎn)身便回到外屋,又躺在了炕上。女子房里,久久沒有動靜。終于有了動靜,卻只是啪地拉滅了燈,并沒有關(guān)房門。姬發(fā)的忍耐,幾乎崩潰,但他最后還是克制住了自己,沒敢造次進(jìn)女子屋。不過,女子這一舉鼓舞了姬發(fā)。第二天一早,他就起來跑步,回來又在院里舉了一陣啞鈴,然后忙里忙外,風(fēng)風(fēng)火火,生機(jī)勃勃。女子好容易下定的決心,又動搖了。她竭力抗拒著這動搖。早飯后,她無話找話,盡向姬發(fā)說些別離之言。姬發(fā)霜打了般,又無精打采了。
傍晚,女子坐在里屋炕上做針線,心神不寧,時不時一嘆氣。姬發(fā)心頭則滿是離散的凄涼,便爬上門前的大樹,悶看過路人。恰巧春燕騎著單車從樹下路過,猛有樹枝落到了她頭上,舉頭一看是他,忙跳下車,輕佻地夾了夾長睫毛,笑道:“你這東西,娶了媳婦還不安分,爬高鉆低的。幾時回來的?這次你可真走得長遠(yuǎn)!”姬發(fā)笑道:“你想我了?”春燕紅了臉,剛低下頭,卻又抬起頭來道:“隨你怎么說。”姬發(fā)道:“進(jìn)去坐吧!我媳婦回娘家去了。”春燕道:“她在家,就不許我進(jìn)去?”
姬發(fā)推著春燕的車子進(jìn)門,把車靠在屋壁上,領(lǐng)她進(jìn)外屋。春燕手里拎著個洋氣的小提包,隨便往炕上一撇,就坐在炕沿上問:“拿什么招待我呢?”姬發(fā)笑道:“我這里只有煙和酒。不知道今天碰見你,要不早預(yù)備下了?!贝貉嘌酃饣鹄崩钡溃骸坝幸粯?xùn)|西現(xiàn)成,只要你舍得。”姬發(fā)道:“現(xiàn)成的東西有什么舍不得的?”春燕道:“那好,親我!”姬發(fā)一下子紅了臉,扭頭看著窗外。
這位武春燕,可以說是活潑得過火,美得過艷,屬于山中稀見的那種進(jìn)攻型的女子。她咄咄逼人的進(jìn)攻,讓姬發(fā)都有些招架不住,說不清是喜歡,還是討厭,半晌無言。春燕嘆道:“你沒誠心招待我么!告訴你,再過幾十天我就要出嫁了,嫁的是后溝劉二小?!奔Оl(fā)吃一驚,回頭看著她道:“奇事,二小配你?他斗大字不識一個?!贝貉嗟溃骸澳阆眿D也不一樣么?你偏喜歡她?!?/span>
姬發(fā)故意大聲道:“這看怎么說。當(dāng)初頭一眼見她,我是中了魔似的,喜歡得了不得。一結(jié)婚,可就覺她討厭了。她呀,睡覺打鼾,咬牙子,說夢話,吃飯嘴唇子吧唧吧唧響。我說三,她偏聽個四,成天尿不到一個尿壺,氣得我只想踢她一腳。明個我就跟他離婚。這么吧,你也不跟二小結(jié)婚了,咱倆過吧。我看最咱倆相配!”春燕拍手大叫:“狗嘴里吐出象牙來了。只要你真跟她離婚,我巴不得哩。”姬發(fā)笑道:“真!”
女子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瞪著姬發(fā)。春燕慌了,道:“嫂子在家,你倒說沒在,害得我胡說八道。嫂子,別記氣,我們說著玩哩?!迸涌匆膊豢此?,只瞪著姬發(fā)。春燕冷笑道:“那么恨他!恨他就離了他,自有人不恨他?!币凰ε绨l(fā),提起小包來到院里,推過車子又道,“姬發(fā),80年代的女人,至少該會騎車子。那女人會騎車子么?”躍身上車,把車鈴捏得叮當(dāng)作響,就從院里騎了出去。
女子肺都要?dú)庹恕<Оl(fā)冷冷地道:“你是要走的人,何苦還給我眼睛瞪得銅鈴一般?”女子吼:“我不許你跟別的女子親香了?你們說體己知心話,干嗎要捎帶作踐我?跟別的女子親香,你就不能等到我走了么?”扭身進(jìn)了里屋,躺在炕上,被子蒙頭哭了起來。
姬發(fā)既然愛她,刺傷她的心,同時也就刺傷了自己的心。他跟了進(jìn)去,坐在炕沿上,眼圈都紅了,低頭搓著腿面子道:“我心里難過,胡生事氣你哩。我跟春燕小時在武家常玩,后來又是同學(xué),要真好,不會娶你。其實你也不易,我也替你難過。放心,這是最后一回,我再也不會生出什么事來氣你了。”
也許,是春燕對姬發(fā)毫無顧忌的愛慕,讓女子更感覺到了姬發(fā)身為男子的魅力;也許,是春燕對女子的瞧不起,反刺激得她欲與之一爭高低。她舍不得離開姬發(fā)了,更舍不得把姬發(fā)丟給春燕那種女人。于是,她坐起來,淚眼望著他。他也淚眼望著她。半晌,她神態(tài)兒矜持,臉兒光瑩如玉,嗔慍里又含情道:“你幾時能學(xué)成人么?老沒個正形,盡拿些小孩子淘氣來煩我。大活人一個,又不是死物什,眼前我管得住,背后我咋管得住。唉,反正我是個要走的人,你好你壞與我無關(guān),懶操這個心了。試試那衣服吧!”姬發(fā)扭過頭望著別處,恨恨道:“我說過,我不要你的念心?!逼鹕硐蛲庾呷?,“你歇吧!我不擾你了?!?/span>
女子未語先紅了臉,眼簾下垂,嚅嚅道:“要不,今晚你不用過去了。”姬發(fā)驚回頭,喜得眉飛色舞,抓耳撓腮道:“你不走咧?”女子臉紅燒紅燒,咬了咬嘴唇,才道:“我不想枉跟你做這一場夫妻,就今晚。”姬發(fā)轉(zhuǎn)身就走,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冷笑道:“難道我娶你來,只做一夜夫妻,又送你走嗎?你也犯不上,我也用不著。要走,就帶著你的姑娘身走吧!”說完出了門。
女子喊:“回來!”姬發(fā)只在門外望著她。女子狡黠地一笑說:“你今晚要跟我住了,明個我真走。你不住倒不像個花腸子男人了。唉,就是我,斗大字不識一個,連車子也不會騎,只會縫衣做飯,日久天長,怕就討你嫌了。”姬發(fā)走進(jìn)屋來,緊張地道:“你不走了?我哪敢嫌你?只要你不嫌我就好了,我最沒出息。”女子道:“‘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我不在乎你沒出息,只在乎你見了那些比我強(qiáng)的秋燕春燕,把我不再放在心上?!奔Оl(fā)急忙道:“不會的,絕不會?!迸颖銏远ǖ氐溃骸澳呛?,我不走了,今生從你?!?/span>
姬發(fā)眼光撲朔迷離,不敢相信她的話,但是她的神態(tài)讓他相信了,突然眼光清純?nèi)缦?,身心中的凍土一風(fēng)吹化,失聲哭道:“到底有了這一天!真是好事多磨。我怕你走,怕死了!”女子又愛又憐,笑道:“快別哭了。一哭鼻子,我就不把你當(dāng)大男人,只當(dāng)小弟弟了。這下愿試那衣服了吧?”姬發(fā)兩大把抹去眼淚,從炕頭拿起上衣來穿在身上。是件黑卡其學(xué)生裝,配著牛仔褲,使他顯得清純而又不失時髦。女子道:“剛好。”姬發(fā)笑道:“你又沒量過我,怎么做得這么合身?”女子道:“我又比不得春燕,總共就這么點(diǎn)兒本事?!奔Оl(fā)給她個鬼臉道:“又來了!小心我給你好的。嘿,瞧你的眼眉兒!”女子眉毛像受驚的鳥兒翅膀,道:“我又不描眉,咋,看著不好?”姬發(fā)道:“不是不好看,是明明喜上眉梢了么!”女子氣得噘著嘴不言。他笑道:“等著,我就來!”便端了個大木洗盆到隔壁屋里,又提了桶水,脫衣站在木盆里,舉桶從頭頂徐徐傾下,身上頓起飛瀑,燈光下,亮閃閃的,如一個披光戴彩的油畫中人。全身骨節(jié),都似舒服地在咯吧咔嚓作響,他痛快地打了個激靈。那種爽滑透涼感,如有玉在遍身摩挲。不是玉,少年覺直是女子的玉體。他忍不住無聲而笑,門牙盡露,極整齊雪白。
歸巢倦鳥,交項貼翅喁喁歇去。悍獸出穴,雄歡雌愛。姬發(fā)站在小屋腳地,以蕩漾渴欲的眼光,一望端端正正坐在炕上的那女子。記得少小時,曾用泥捏出個家,與囡兒逛家家,卻混沌不思自己該有個家??嗨稼は胱约涸撚袀€家的時候,他回到了故居。故居卻因無女人氣息,而不成其家。他孤寂里,尋覓中,以死相求,終于將這個絕頂標(biāo)致的女子,迎進(jìn)了故居。如今故居,真正是家了!這老屋已往從前他獨(dú)居索處時的冰冷,因為她而蕩然無存。縱然這老屋一無所有,只要有她,老屋至少還擁有溫馨。他情眼餓饞,無比亢奮,高仰起頭,喉結(jié)抖顫,緩步向炕而去。
無所遮掩,少年人體美非凡。女子震動,又緊張、驚悸。屏住呼吸半晌,突然手掬住臉,無聲而哭起來,自然是嬌羞??諝饫?,彌漫著年輕男女的體香。
姬發(fā)半跪在炕上,面孔下俯,黑眼睛里放著熱烈濕潤的光芒,猛然掰開女子的手。女子身子往里縮著,臉若凝脂,紅暈洋溢,眼珠烏黑。姬發(fā)把她的手按在心口上道:“你摸摸我的心,快跳出來了?!迸佑置蜃煨α恕K氖志勛右话愎饣?,且柔軟個似都在他手下化了,化得跟他黏在了一起。好半晌,他松了她的手,指頭蛋兒像小蟲蟲子一樣,在她臉蛋上蠕動著。她不由得渾身酥軟,想躲開,身子卻如中了魔法,動不得,喘著氣,只律顫。姬發(fā)全身也喜顫,突然攬她于懷,拿臉蛋輕輕摩挲她這邊臉蛋,過了一會兒,又摩挲那邊……快樂和羞怯里,一對男女那冰清玉潔的軀體,結(jié)合在了一起,老屋似搖搖欲墜。
美德不是無欲,無愛才是犯罪。姜家女子終于將自己和盤交出,皈依姬家男子了。
女子之動人,頑石也會融化。姬發(fā)銷魂蕩魄,似是夢幻,幸福得毛孔無一不舒展放松,在心里感喟:“咱這一輩子夠咧!”
女子夢里,都盼一個野性的山里王子,大步走進(jìn)自己溫?zé)岬纳硇闹?。感受了這少年激情的狂風(fēng)暴雨,她認(rèn)為他就是那王子,也在心里嘆道:“他要是個好莊稼漢,咱這一生一世就有了靠頭咧!”
這一感一嘆不要緊,從此苦重的人生,才比坦然安然的死亡對他們富于誘惑力。這一男一女,將舒卷出種種人生奇觀來。世事人事,真難以捉摸!
日子過的別提有多溫馨、愜意。一段時間里,姬發(fā)不忍看人眉頭有一點(diǎn)點(diǎn)皺意,更不忍看人流淚,臉上心中,滿寫著快樂。
快樂的情緒,使他溫和寬容。有一次,一個老爺子牽驢過路,冷不防驢踢了正晨跑的他一蹄子。他疼得在地上滾來滾去。老爺子只當(dāng)他起來后非跟自己有一場好鬧不可。不想他起來后,一條身軀偉岸的漢子,臉上卻蕩漾著娘兒一樣溫柔的微笑,又孩子似的天真無邪,拍著土道:“老爹,不走還愣啥?驢不懂事,能怪你?”說著沒事人一樣,一拐一拐地走了。
天是晶明的鋁色,山則碧綠清新。風(fēng)將花草香,一陣一陣地送入人鼻孔。老爺子望著少年健美的背影,醉如飲了美酒。
莊戶人的日子單調(diào)如平鋪直敘,但快樂的少年總能使這日子不斷“出彩”。為討女子歡喜,他總像兔子剛剛躍起,鷂鷹猛然沖下那樣,捕捉著她的心意。一次他去打獵,趕晚提著兩只雉雞回來時,把汗衫纏在頭上,額頂結(jié)做展翅欲飛的蝴蝶狀,頭頂插一根四五尺長,集盡世間所有顏色,碧翠光閃,華麗無比的雉雞翎,抖顫顫的,見了女子,飛眉弄眼,多少挑逗話兒。那個殷勤討好體貼入微的勁頭,叫女子心里如鵝兒毛在撩,都想著萬一有一日,他負(fù)了自己,對旁的女子也如此,氣也就把她氣死了。
她將到死醋意濃烈。如果她一點(diǎn)兒也不吃醋,任他隨便,那她就把人味兒活成淡涼水了。然而醋意太濃,必使兩情俱傷。(第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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