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神話·悟空》：破題之后的新課題

經常聽第一次來山西的外省朋友們驚嘆：早就聽說地上文物看山西，沒想到山西的名勝古跡比想像中還要多還要好。近些年來，又不時會聽到一種惋惜的說法：你們山西值得看的地方太多了，可就是好看不好玩，到哪里都像是在上歷史課。如何“好看又好玩”，成為山西把豐富的歷史文化資源轉化為旅游產業(yè)的新課題。

可就在這個初秋，一款國產單機游戲《黑神話·悟空》在全球爆火，游戲畫面背景在國內有36個取景地，其中27個在山西。山西豐厚的歷史文化資源“一個筋斗云”直接與“好玩”并駕齊驅了。然而，如何接得住這“潑天富貴”，對山西來說是破題之后的新課題。

我們不禁思考，從淄博、“爾濱”、天水到山西的連續(xù)爆火，在生活觀念對旅游業(yè)影響越來越大的今天，如何理解新時代旅游作為幸福產業(yè)的內涵？旅游業(yè)能否成為新質生產力？

新時代以來，尤其是全面建成小康社會以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愿望和旅游的需求已經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身心健康和精神愉悅前所未有地成為主流，外出游玩也主打休閑放松、審美體驗。能否擺脫傳統(tǒng)旅游觀念的束縛，順應人們對旅游內在需求的新變化，決定著旅游能否成為真正的幸福產業(yè)。

對于傳統(tǒng)農耕文明區(qū)域尤其是資源型省份來說，旅游業(yè)要想成為戰(zhàn)略性支柱產業(yè)，比產業(yè)模式的調整更為重要的是觀念的轉變。比如說，像位于黃河流域腹地的河南、河北、山西等有著悠久農耕文明歷史的省份，自古以來就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勤勞的品質代代傳承，骨子里是沒有到處“閑逛”的基因的。在我生長了二十多年的晉南農村，僅僅二三十年前，人們還是天不亮就趕著牲口下地，滿天星斗了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喝湯，下雨天也要抓緊修修農具、刷刷牲口，后來有了化肥，更是要搶在下雨前打仗般地去莊稼地里“追肥”，以便雨水使化肥的效力更加均衡。

可以說，自帝堯制定歷法指導農事以來，近五千年的歲月里，以我的家鄉(xiāng)堯都平陽為中心向外輻射的農耕文明區(qū)域，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夜辛勤勞作成為一種本分和美德。尤其到了近古和現(xiàn)當代，隨著人口的激增，吃飯問題在很長的歷史階段使土地和農業(yè)成為第一要務，這就造成即使是在農閑季節(jié)，人們也在“備耕備荒”，精神上一刻也得不到放松。某種程度上，這樣的傳統(tǒng)生活觀念成為發(fā)展旅游的潛在制約。也就難怪人們來到名勝古跡豐富的山西感到好看不好玩，卻對成都趨之若鶩，因為人們去成都不僅能看景，還能體驗一把安逸、緩慢、巴適的休閑生活狀態(tài)。

從這個意義上講，好玩不好玩，成為傳統(tǒng)的農耕文明區(qū)域尤其是歷史文化資源豐富的省份發(fā)展文旅產業(yè)面臨的新課題。

《擊壤歌》：康莊大道上愛玩的老翁

然而，當我們在典籍中回溯農耕文明發(fā)端的堯舜時代時，驚訝地發(fā)現(xiàn)，早在4600多年前發(fā)生在康莊大道上的一則有趣的故事，印證了尚處在原始農耕社會的先民們不但會玩，并且“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老人們甚至比孩子們更熱衷于玩游戲。這就是西晉皇甫謐所著史書《帝王世紀》中記載的，帝堯乘坐一匹瘦馬拉的簡陋車子巡視民間疾苦，來到堯都平陽（今山西臨汾）東北五里外的康莊，看到人們正在街頭圍觀擊壤游戲，其中一位八九十歲的老翁正手執(zhí)一片靴形木板，去投擲十幾步外平放在地上的另一塊靴形木板，擊中后得到人們的喝彩。帝堯饒有興味地加入圍觀的人群與民同樂。隨從看到在帝堯的治下人民安居樂業(yè)、其樂融融，便稱頌帝堯的功德，這話被玩游戲的老翁聽見了，他便做了那首千古流傳的《擊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帝堯聽了非常高興，更加領悟到了治理社會的要義，就拜了這位姓席的老者為師，康莊大道也成為人們對理想社會的向往。

當時的生產力水平與我們現(xiàn)在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卻讓我們深受啟發(fā)：農耕文明的勤勞和愛玩的休閑娛樂生活是不矛盾的。我們要發(fā)展文旅產業(yè)，就要摒棄農耕文明中把休閑娛樂視為不務正業(yè)的傳統(tǒng)觀念，不要讓豐厚的歷史文化資源變成沉重包袱，讓名勝古跡也變得好玩起來、氛圍輕松起來，才能吸引更多的游客。

同為農耕文明腹地和歷史文化資源富集的陜西關中地區(qū)，就跳脫了傳統(tǒng)觀念的束縛，又好看，又好玩，并且相得益彰。城建規(guī)劃上保護古城開發(fā)新城的舉措，使得西安古城成為體驗大唐文化和陜西特產美食的好玩又好吃的文化景區(qū)，后來山西的平遙古城和大同古城基本都借鑒了這個模式。從大唐芙蓉園到大唐不夜城，更是與時俱進與技術手段并行，2024年中央廣播電視總臺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西安分會場千萬人昂首與不夜城上空的三維李白齊聲高誦《將近酒》，讓新時代的年輕人們穿越千年體驗到盛唐氣象，也讓西安這座歷史文化古城再次成為最好玩的城市之一。

在我看來，這與西安善于把文化品牌打造成好玩的景點是分不開的。文學名著可以“以文賦能”。2019年春節(jié)，我曾對西安灞橋區(qū)打造的白鹿原上的白鹿倉景區(qū)做過一次深度調研，依托著名作家陳忠實長篇小說《白鹿原》及其衍生品同名電視劇和電影、投資35億元開發(fā)的白鹿倉廟會主題景區(qū)，以陜西風物與名吃為主，兼及大陸與臺灣各地小吃，有老腔有游樂，喝完就摔的粗瓷酒碗殘片堆積成山。雖然是個新打造的景區(qū)，但慕名來玩的人們已經人山人海、摩肩接踵，遠近停車場爆滿，公路上堵成幾公里長龍。現(xiàn)在看，西安一直能夠吸引游客的原因，不是因為是十三朝古都，而是因為能夠以文促旅，使文旅深度融合，以歷史文化為背景不斷打造好玩的興奮點。西安白天晚上都是熙熙攘攘，人多到公交車被迫改線，擁擠到景點周邊的地鐵口不得不關閉。滿城是來玩的游人，吃住行游購娛，旅游成為支柱產業(yè)。好玩西安，值得同為農耕傳統(tǒng)地區(qū)和歷史文化資源豐富的省份借鑒。

2023年8月，我參加山西省政協(xié)“建設龍頭景區(qū)，打造國際知名旅游目的地”調研組赴甘肅、寧夏考察學習，在甘肅臨夏回族自治州有兩個景象引發(fā)了我的思考，一個是和政縣星語云端景區(qū)的賽馬大會，山頂賽馬場的盛況自不必說，令我感到不解的是人們似乎并不專為看賽馬而來。問了當地工作人員才知道，原來回族群眾有“浪山”的習俗，就是上山來閑逛，并不專為看賽馬；另一個景象是在太子山旅游大通道的黃河岸邊，對岸是松鳴巖上的廟觀，有點像北岳恒山上的懸空寺，但規(guī)模要小很多，不過，觀景臺的設計卻十分人性化，上面有遮陽頂棚，下面是一排排的茶桌，供人們休閑看景時品茶休息。據了解，每年農歷四月末的“花兒大會”，這里要接待十萬人次的游人。同樣的景象在蘭州黃河風景線大景區(qū)也有出現(xiàn)，只是規(guī)模更大，依據喝茶、燒烤等功能進行分區(qū)，一片片陽傘下聚集著休閑的當地人和外地游客。

這使我想起2022年8月去黃河入晉第一灣老牛灣的調研，那里是黃河和長城交匯的地方，還去了河曲縣的黃河邊，實在講，山河之壯美和植被的豐茂都要比甘肅黃河段基礎條件好很多，景點建設投入也相對大，景區(qū)接待條件也好，晉北的八月也相對涼爽，但卻沒有甘肅那樣休閑茶飲的景象。這里面深層的原因值得深思。

《醉翁亭記》：文豪太守倡導本地人游本地

農耕文明的傳統(tǒng)觀念里沒有休閑的習慣還導致一個差別，就是本地人游本地的有和無。

2020年6月起，我在四川掛職工作了一年多，當時成都常住人口已經超過兩千萬，每個雙休日和節(jié)假日，成都去往周邊市州縣區(qū)的公路上都會堵車，人們習慣性地前往郊縣甚至較遠的縣市度假，這一本地人游本地的習慣不僅使得成都的人口紅利輻射到周邊縣區(qū)，極大地促進了周邊旅游業(yè)的發(fā)展，甚至帶動了旅游城市群的形成。良性的內外循環(huán)也使四川的文旅成為支柱產業(yè)，2022年，四川的GDP全國排名第六，2023年上升為第五名，這對如何把旅游業(yè)打造為戰(zhàn)略性支柱產業(yè)是有啟迪意義的。

本地人游本地的習慣，古代文人雅士常有名篇記述，最具代表性的是歐陽修的《醉翁亭記》：“至于負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樹，前者呼，后者應，傴僂提攜，往來而不絕者，滁人游也?！碑敃r的生活水平比起當下的小康生活和科技便捷來不可同日而語，但人們在文豪太守的倡導下學會了附庸風雅、放松身心，值得當下學習與思考。

近些年來，一些歷史文化底蘊深厚的北方城市，在生態(tài)人居環(huán)境明顯改善的基礎上，引進以弘揚中華文化為主題的游樂設施，既為本地人打造了娛樂條件，又對外來游客產生新鮮的吸引力，比如坐落太原市陽曲縣的方特神畫樂園就是其中之一。借助4D特效和全景式AR科技，方特神畫樂園呈現(xiàn)中華歷史文化和名勝古跡，展現(xiàn)山水之美、江山勝境，真?zhèn)€賞心悅目，愉悅精神。

作為全國政協(xié)委員，我多次參加黃河流域生態(tài)保護、黃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沿黃精品景點建設等專題調研和座談會；作為作家，我亦多次參加沿黃文學采風活動，觀察到當前階段，多數地方都以發(fā)展鄉(xiāng)村旅游和農家樂為主要產業(yè)，這是契合新時代人們對旅游的內在需求以休閑體驗為主，但鄉(xiāng)村旅游和農家樂是以本地人游本地為主流客源的。因此，對于農耕文明區(qū)域的人們來說，轉變傳統(tǒng)觀念，愛玩會玩就成為生活品質以及地方產業(yè)發(fā)展的共同需要。新時代的發(fā)展成就為人們創(chuàng)造了過上好玩、好吃、有品質的美好生活的條件，順應時代特征，旅游業(yè)才能成為新質生產力，才是真正的幸福產業(yè)。

“黑悟空”火了，“好玩山西”還遠嗎？讓我們轉變觀念，打造好玩、好吃、好住、好購物、好休閑的新時代山西，使文旅產業(yè)真正成為資源型地區(qū)轉型發(fā)展的戰(zhàn)略性支柱產業(yè)。

來源 | 中國環(huán)境報

作者系全國政協(xié)委員、民盟中央委員、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

編輯 | 吳雨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