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0日，“時代楷模”、副軍職退休干部、河北省軍區(qū)原副司令員張連印因病逝世。從2003年退休到逝世前的20年里，他在家鄉(xiāng)山西省左云縣的荒地荒坡上，累計種樹2.2萬余畝220多萬株，被當(dāng)?shù)匕傩辗Q為“綠化將軍”。

“綠化將軍”走了，他在生活、勞動過的左云縣留下了很多財富。

2021年10月07日，山西省左云縣，張連印扛著鐵鍬去干活。（資料圖片）丁美寧攝

人物名片

張連印，1945年出生在山西省左云縣張家場村。

4歲父親去世，6歲母親改嫁，此后跟著爺爺奶奶生活。

困境中，在村里鄉(xiāng)親們的幫助下完成小學(xué)學(xué)業(yè)。12歲，升入中學(xué)。這期間，奶奶病逝，爺爺?shù)昧朔涡牟?，張連印退學(xué)。

回村后，張連印一邊伺候病重的爺爺，一邊參加集體勞動，用時3年還清爺爺欠村集體的缺糧戶款項。

1964年2月，成為孤兒的張連印被村干部和公社領(lǐng)導(dǎo)推薦去參軍。1965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

在部隊，張連印從一名戰(zhàn)士成長為河北省軍區(qū)副司令員。2003年3月，張連印退休后回到左云縣，決定種樹改變當(dāng)?shù)氐纳鷳B(tài)環(huán)境。

一直到2024年3月10日去世，張連印自掏腰包，累計種下了220多萬株樹木，為左云縣環(huán)境改善和京津風(fēng)沙源治理作出了突出貢獻。他先后被授予“時代楷?！薄笆钢緩娷妷簟ぷ蠲绹鴦尤恕薄爸袊鷳B(tài)文明獎先進個人”等榮譽稱號。

2021年10月1日，從山西省左云縣瞭望亭上拍攝的松林圖。（資料圖片）丁美寧攝

一片林

3月15日上午，無人機在山西省左云縣“將軍臺”上空盤旋著。按照張連印生前的心愿，他的骨灰，撒入一片松林。

“綠化將軍”，以這樣一種方式回到了他種的樹中間。

站上“將軍臺”，順著起伏的道道梁，翠綠的松林鋪滿了灰褐的土地，延綿一片，視線所及都是綠。

在張連印生前居住的小院，有一幅制作于2019年的植樹圖。圖上，左云縣有20個村子插上了紅旗，紅旗所到之處，意味著張連印在這里種過樹，表現(xiàn)在沙盤上是一簇簇綠植，密密麻麻。

這個面積，超過2.2萬畝。

張家場村幾十年種樹不活、種莊稼不收的北梁，如今也長滿了樹。村黨支部書記郭利民說，村里原本近3000畝荒地荒坡都被“綠化將軍”種滿了，現(xiàn)在想找塊空地倒是有點難。

一棵樹種下去，要經(jīng)過這些流程：看地、丈量、打點、挖坑、換土、栽樹、澆水、看護……跟著張連印種了20年樹的堂兄弟張連茂細數(shù)著。

這些活兒，一件接著一件做，一年接著一年重復(fù)。

樹，才從一棵變成一片。

20年，左云縣林木覆蓋率增長了10.67%?！皬堖B印的貢獻率有1.5%。”左云縣委組織部原副部長池恒廣說。

這1.5%，是220多萬株。

松樹高的五六米，矮的也過了腰。寸草遮丈風(fēng)，更何況是一片林。

3月13日到15日，左云縣連續(xù)三天大晴天。碧藍的天，大朵的云，吹來的風(fēng)干干凈凈。

很難想象，20年前的左云是一首打油詩里的模樣：一年一場風(fēng)，從春刮到冬；白天點油燈，晚上堵門風(fēng)。

堵門風(fēng)，主要是堵沙子。郭利民想不起上一次刮沙塵暴是多久前。他小時候，每年春秋兩季，沙塵暴刮起來遮天蔽日，白天屋里都得開燈，經(jīng)常有老百姓家紙糊的窗戶被打穿，當(dāng)?shù)厝艘卜Q之為“黑風(fēng)暴”?！帮L(fēng)停了，還能聽見沙子窸窸窣窣往下落，跟下雨似的?！?/p>

這一幕，曾在左云縣各個鄉(xiāng)鎮(zhèn)，年年上演。

那時，在外打工的三屯鄉(xiāng)張果窯村的田四旺一家，每年過年過節(jié)回鄉(xiāng)，一推開家門，都能見墻根下的沙子堆得有膝蓋高，炕上和柜子上的沙土也得幾毫米厚。

如今，田四旺說，有十來年沒見過那么大的風(fēng)了。池恒廣也說，去年，左云縣300多天是優(yōu)良天。

這片樹改變的，有外人看得見的，還有外人看不見的。

在張連印建起的育苗基地，有一塊特殊的“二畝沙丘”。這是基地建設(shè)之初，張連印特意留出來的二畝地，就為了日后能和植樹的區(qū)域做比較。

3月13日，“二畝沙丘”上，僅存數(shù)棵去年的枯草。抓一把這里的土，細沙從指縫里流出。一壟之隔的松林里，掉落的松針混在雜草間，再抓一把土，細沙的含量已經(jīng)明顯減少。

20年前，當(dāng)?shù)叵曼c雨，河溝里的水就會成膠泥色?！巴临|(zhì)不好，收成也不行，一畝地也就百十塊錢的進賬。”郭利民說。

隨著這片林的面積逐年擴大，村南的十里河從季節(jié)性有水變成常年有水?！安还馐悄莾?，村里一些低洼的小溝，也能存住水了。”郭利民說。

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改善，提高了土地的肥沃程度。田四旺家的地，過去都荒著，“送人都沒人種。”現(xiàn)在很搶手，一畝地的租金去年就到了300元，“你想啊，承包方肯定有得掙才開出這個價。聽說今年漲到了350元?！?/p>

2021年，張連印在接受采訪時曾這樣說：一棵樹苗就是一個防風(fēng)固沙的兵，千萬棵樹苗就筑成了防風(fēng)固沙的綠色長城。

“綠化將軍”，你的兵，大勝。

3月14日，山西省左云縣，張連印的家人收拾出他生前穿過的衣服和鞋。河北日報記者白云攝

一雙鞋

3月13日，張連印骨灰回到左云縣第二天。

田四旺整理張連印的遺物時，翻出一套張連印生前的“舊裝備”抱怨，“你看，都磨成啥樣了？穿了十來年?！?/p>

里面有一雙舊鞋，洗得很干凈。但右腳腳跟的黑膠皮和綠鞋襯都已經(jīng)磨穿，正面的鞋舌也破了個洞。包裹舊鞋的是套舊迷彩服，厚實的布料已磨薄，摸上去像塑料袋一樣軟，剮破的幾處，用黑線縫著，針腳細密。

有一次田四旺看不下去，把這身衣服藏起來，張連印找不著就大喊，“四旺，我的衣服在哪，我就穿那個挺好?！?/p>

池恒廣來拜訪時，張連印把剛買的新鞋向他“炫耀”，腳上的鞋一百塊錢三雙，褲子不到一百塊?！八墒莻€將軍啊?！背睾銖V難掩當(dāng)時的震驚。

穿的不講究，住的也簡陋。

前來吊唁的親朋，有的也是第一次來。靈堂緊挨著張連印生前居住的屋子，好幾位推開門，忍不住會“呀”一聲。

臥室也就十來平方米。地面是凹凸不平的紅磚，一個兩開門舊立柜，一個長條桌。靠近門口的位置是銹跡斑斑的爐子，直接連著土炕，是這里唯一的取暖工具。這樣的生活條件，還是2015年張連印的兒子張曉斌回來后改造添置的。

“以前條件更差，他剛來的時候還住過帳篷。2004年蓋完房后，他去舊貨市場買的這些家具。”張曉斌回憶，有一陣吃飯的桌子是一條木板搭在兩摞紅磚上，放碗很容易灑。沙發(fā)破得來個客人都不肯坐，“可你一說換，他就嚷嚷，多大的領(lǐng)導(dǎo)都在這桌上吃過飯，換什么換。”

“摳門”的張連印，有太多花錢的地方。

一棵樟子松樹苗，70厘米高的能賣到13.8元?！鞍稽c的也得五六塊錢，他一買就是一萬棵，你算算多少錢？”張連茂說，這也是后來張連印籌建育苗基地的原因。

廣為人知的是張連印花光30萬元積蓄后，又向子女們借了30多萬元，全砸在育苗種樹上。

鮮為人知的是，張連印為種樹，還跟銀行貸過款。一年兩次的種樹季，開銷很大。當(dāng)?shù)氐墓凸べM逐年上漲，從最初的一人一天20元，漲到近兩年的一百七八十元。種樹季一天少則雇二三十人，多的時候有五六十人。在工資發(fā)放集中的月份，張連印的退休金不夠用。他好幾次向當(dāng)?shù)劂y行貸款給村民發(fā)工資。

“這事兒估計他的孩子都不知道。他總說，‘村民來干活就得按時發(fā)工錢，咱不能虧著他們’?！背睾銖V說，有一次看他實在困難，主動提出也拿出點錢幫幫忙，被張連印一口拒絕，“他說你工資低，我來吧?！?/p>

郭利民證實，早在和村里簽下承包荒地協(xié)議的時候，張連印就明確提出，苗他育，樹他栽，全部收益無償給集體。

張連印的錢還花在了很多不相識的人身上。

池恒廣曾陪張連印去左云縣福利院，張連印轉(zhuǎn)了一圈兒，轉(zhuǎn)身找司機借了2000元現(xiàn)金，捐了。福利院覺得不好意思，后來邀請張連印和孩子們吃頓飯，張連印又取了5000元錢帶過去。

去年，田四旺的妻子做手術(shù)，張連印聽說后，馬上轉(zhuǎn)過去2000元。田四旺不要，張連印說：“收下，這是命令?！?/p>

池恒廣有時也勸張連印，“你就不顧著自己？”張連印說，“咱日子略好，能幫一點是一點?！?/p>

張家場村90歲的魏榮，挪不到張連印的靈堂前，他抓著張連茂的手哭，“這個好老漢兒怎么走了？”魏榮獨居了好幾年，他顫巍巍舉起兩根手指，“一年兩次，他中秋和春節(jié)都來看我。又給月餅又給錢?！辈恢皇俏簶s，村里的孤寡老人、困難戶都在張連印的幫助范圍。池恒廣估算，這筆錢每年少說也得四五萬元。

2005年，當(dāng)?shù)卦谒闪掷锝艘蛔鶝鐾?，村民想刻一塊寫有“將軍臺”的碑，張連印堅決不同意。最終，石碑上留下的是“京津風(fēng)沙源萬畝小流域綜合治理工程”。

不過，在老百姓心里，這里就是將軍臺。

2021年7月16日，山西省左云縣，張連印和兒子張曉斌并肩作戰(zhàn)。（資料圖片）丁美寧攝

一句話

3月14日，站在瞭望亭上，望著腳下這片松林，張家場村的安殿英還是不懂，“他拿錢往梁上扔了二十年，到底圖什么？”

很多人曾經(jīng)不懂。

2004年2月，地還凍得結(jié)實，在張連茂家的飯桌上，張連印和家族的兄弟們商量，要在村里種樹，改善這兒的環(huán)境?！拔也煌?！你這弄不成?！睆堖B茂今年74歲，在張家場村住了一輩子，他太了解腳下這片土地。

“老輩兒種了多少回，看荒坡上的‘老漢楊’了嗎？就那，還是種十棵活下來的一棵?！睆堖B茂說的是楊樹，因為當(dāng)?shù)厣郴彼?，樹長到兩米來高就不長了，被當(dāng)?shù)胤Q為“老漢楊”。

郭利民的爺爺當(dāng)村干部時，帶著村里人也種了很多次樹，全村1.1萬畝地，最終也就靠近十里河的地方成活了一小片。

這年3月，張連印買回了一萬棵樹苗種下去，一年過去，樹苗死了一半。張連茂一邊心疼一邊尋思，這下行了，死心了。

來年春天，張連印又買回了樹苗。

“這個工作得堅持下去，只能前進，不能后退?！睆垥员笳f，父親這么說，也這么做的。

張連印生前用的長條桌上，幾本綠化雜志記錄著他從外行成為“綠化將軍”的學(xué)習(xí)過程?！八鞯厝W(xué)，我們才知道，這兒種樟子松比較好，這種樹耐旱耐寒?！睆堖B茂說，第二年，他們按張連印取回的經(jīng)，坑挖多深，水澆多少，種樹時帶上母土，這一下子提高了成活率。

“他撂下句話，就想方設(shè)法去干成。當(dāng)兵能干成副司令員，種樹也種成了‘將軍’。”張連茂又打量了一遍這間平房，當(dāng)年，他一度以為張連印蓋房是為了來這散心。

三屯鄉(xiāng)黃村黨支部書記高芳第一次見張連印是2018年，她在一次活動中聽說“綠化將軍”也在，“那天坐了二十來個人，我找了一遍愣是沒看出誰是將軍。”

只能前進，不能后退。為了一句話，張連印已經(jīng)和當(dāng)?shù)亍袄蠞h”沒什么區(qū)別。

不止一次，池恒廣陪他去村民家，村民邀請張連印坐下吃飯，他盤腿就上炕。“說實話，我是不忍坐下，桌子旁就是豬槽，地上就是雞糞。他不在乎，他一直把自己當(dāng)老百姓?！?/p>

3月6日，池恒廣最后一次見到張連印時問他，家鄉(xiāng)人很惦記他，有什么話和家鄉(xiāng)人說。張連印答：我忘不了家鄉(xiāng)的人，家鄉(xiāng)的水，家鄉(xiāng)的情，家鄉(xiāng)人愛我，我愛家鄉(xiāng)。

這種愛，用行動來表達。

“每到種樹季，我們早上六點起床，裝水車，拉鐵鍬，迎著大風(fēng)去坡梁上種樹。哪一樣活兒，他都親自上?！碧锼耐貞?。

安殿英記得，春天風(fēng)大，張連印的嘴唇都是裂口，去年春天甚至把耳朵和鼻子都凍了。在小河口村種樹時，安殿英注意到張連印走路有些別扭，追問才知道，張連印得了疝氣，想拖過種樹季再去醫(yī)院，“他自己做了個兜子，大腿都磨出了血。”

2011年，張連印確診癌癥，做手術(shù)、化療。2014年，他的癌細胞轉(zhuǎn)移。很多人都覺得，“綠化將軍”不能再和樹打交道了。

可這兩回，張連印在種植季都準時出現(xiàn)在坡梁上，挖不動樹坑，他就幫別人扶著樹苗。

這股勁兒，打動了很多人?？h里村里，很多人加入到種樹的隊伍中，連外地來參觀學(xué)習(xí)的人，都會在當(dāng)?shù)胤N下一兩棵樹。這些，將左云縣的林木覆蓋率從2003年的38.6%提升到現(xiàn)在的49.27%。

田四旺知道，這股勁兒，是“綠化將軍”硬撐著的。他眼見著張連印連最小的酒杯，也只能端起來抿一抿；也眼見著張連印的止疼藥，從一片吃到了兩片。

張連印病重期間，還囑咐張曉斌，要鞏固防風(fēng)固沙的成果，還要引進經(jīng)濟類林木，提高當(dāng)?shù)厥杖??！案赣H沒完成的事業(yè)，交給我吧。”張曉斌說。

這股勁兒，有了繼承人。（河北日報記者 白云）

2021年7月16日，山西省左云縣，張連印和村民們一起搬運樹苗。（資料圖片）丁美寧攝

■ 記者手記

他們身邊的榜樣

3月12日，劉松峰輕撫著胸前的小白花，他失去了一位榜樣。

從2007年開始，劉松峰就關(guān)注張連印，那時他在河北省軍區(qū)負責(zé)宣傳工作，“因為工作原因，我接觸了大量典型人物的故事，也宣傳了很多寫入教材和報道的先進事跡。”

十多年來，不管是跟著采訪還是整理事跡材料，劉松峰逐漸被震撼，“張連印同志作為時代楷模，他的事跡和精神將激勵感召越來越多的人?！眲⑺煞逭f，接下來，他還要繼續(xù)宣傳張連印，宣傳這位看得見摸得著的身邊榜樣，這位真正的共產(chǎn)黨員。

很多人有和他一樣的想法。

趕來吊唁的河北省軍區(qū)干部丁美寧，在“生態(tài)文明教育園”中，想起3年前和其他十余名戰(zhàn)友，與張連印一同建設(shè)這片園的瞬間。這里的每一塊展板、每一寸道路、每一棵林木都記錄著他們和“綠化將軍”的故事?！氨緛砦覀兊娜蝿?wù)僅限于采訪，卻在朝夕相處中被老首長高尚的品格感染，也加入植樹行列?！倍∶缹幷f。

2021年，丁美寧接到宣傳“時代楷模”張連印的任務(wù)，跟拍了張連印七個月。張連印的事跡被宣傳后，很多戰(zhàn)友從河北帶著一筆筆捐款、一車車物資、一撥撥專家趕來“助陣”。同時，向張連印老首長學(xué)習(xí)也成為河北省軍區(qū)官兵的自覺。

張連印留給我們的故事有很多，每個人從中看到的都不同。

2020年，左云縣第一中學(xué)教師冀利芬曾寫過一首詩致敬張連印，這首詩刻畫了張連印常背的舊藍布包，最后一句這么寫的：外層，藥片；中間，故土；內(nèi)里，信仰。

很多人可能說不清張連印身上所體現(xiàn)的精神，但不影響他們被打動，包括冀利芬不識字的婆婆。

冀利芬3月14日一早出門時，婆婆問她去哪兒。得知冀利芬去吊唁張連印，老人馬上問：“是種樹的當(dāng)兵老漢？”得到肯定答復(fù)后，老人催著冀利芬趕緊去。

冀利芬說，她也要把張連印的故事繼續(xù)給學(xué)生們講下去，讓更多孩子知道，有這樣的人做這樣有意義的事，我們的國家會越來越好。

（文/河北日報記者 白云）